第3章 侯景之祸,江南涂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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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侯景部将侯子鉴等攻打吴兴,吴兴太守张嵊战败被俘,被押送京城建康,刑之于都市,子弟同遇害者十余人。
十一月,侯景遣司徒宋子仙自吴郡再攻钱塘,新城[今浙江杭州境]守将戴僧逿不敌投降,钱塘失守。宋子仙随后举兵渡江攻会稽。
十二月攻至山阴附近,会稽守将、东扬州刺史、南郡王萧大连命司马留异负责城内外防守,抵御宋子仙的来犯。
……
韩延庆双手插在袖筒里,蹲在屋檐下,望着院子里玩得正欢的两个孩子,愁眉紧锁,无计可出。
自入冬以来,天气比往年格外的冷,已经下了好几场大雪,这两天又在下雪,路上的积雪厚得能没过膝盖。
两个孩子正在玩堆雪人,他们的手冻得通红,却不觉得冷,而韩延庆的心,则像结了厚厚的冰霜。
这几日无事可做,做好的鞋一双也卖不掉,大家都忙着收拾包袱逃命,哪有人买鞋啊!
“孩子他爷,咱们是不是也收拾收拾,逃到城外去啊!”蛮子娘跟丈夫商量道。
“逃?往哪逃?这么冷的天,没钱,又没地方投奔,逃出去死得更快!”韩延庆一口就否绝了。
“不逃,恐怕迟早也是死呢!这城不知能守几天?呜呜——”蛮子娘把头靠在门框上,绝望地哭泣。
“阿兄,阿娘怎么哭了?”苟儿抬起头,眨巴眼睛问。
“没事,咱们玩咱们的。”蛮子哄着阿弟。
“我想过了,那个地方或许能躲一躲。”韩延庆指着院子西北角靠着的柴草堆说。
“那能行吗?”蛮子娘怀疑地摇了摇头。
“咚咚咚——”
院门突然被敲响,声音急促,院内的人都是一惊。
“蛮子兄兄,蛮子兄兄!”
“是燕子。”蛮子说着站起身,三步并做两步冲到院门前,拉开门闩。
门打开,袁燕儿一脸焦急,道:“蛮子兄兄,我家要去投奔城外阿公家,你们怎么还不走吗?再迟,城门关闭,就出不去了!”
“连你也要走了——”蛮子轻轻叹口气。
“你家真不走吗?”袁燕儿睁大眼睛。
“嗯,没地方可去,只能呆在这里。”蛮子低下头。
“蛮子兄兄,”燕子抓住蛮子的手,道:“你跟我走吧!我去跟我爷娘说。”
“不!阿叔阿婶不会同意,而且,我也不想离开家人!”蛮子甩开她的手,猛地把门关上,拉上门闩。
“蛮子兄兄,蛮子兄兄!”袁燕儿用力地敲门,大声喊着:“咱俩不是说好的,要死就死在一块的!”
蛮子背靠着门,高声道:“那不过随便说说,你还当真,快走吧!路上小心呵——!”
听见燕子一直在门外哭,直到被她爷娘拽走,蛮子终于长长地吁了口气,回头发现一家人都在看着自己。
“阿娘,我饿了,有吃的吗?”蛮子装作不在乎,随口道。
“孩子他娘,做饭吧,咱们先吃饱肚子。”韩延庆道。
饭还没做好,听见院外一阵大乱,急促的锣声由远及近,韩延庆惶惶不安地打开院门,门外乱糟糟的,惊慌失措的街坊邻居跑来跑去,里长手敲铜锣,一路跑、一路高喊:“乡里们,能逃则逃,能躲则躲!城破啦,城破啦,贼军已经进城了啦!乡里们,能逃则逃,能躲则躲啊——!”
“怎么这么快,城就破了?”韩延庆拉住里长问。
里长咬牙切齿道:“唉——,南郡王错信了留异那个王八蛋,一仗没打,留异就投降了宋子仙,还引导贼军进城抓捕南郡王,南郡王已经弃城而逃。延庆,快带着老婆孩子逃吧!”
里长说完,手敲铜锣,高喊着跑向别处报信。
“怎么办啊?孩子他爷!”蛮子娘拉着两个孩子,惊恐地看着丈夫。
“快带孩子们躲进柴堆里!”韩延庆边说边关院门,拉上门闩,开始将能抵住院门的家什一件一件地挪到门后,蛮子见了,也跟在他后面帮忙。
韩延庆把眼睛一瞪,凶儿子道:“你在干什么?还不跟你娘躲进柴堆里去!”
“儿想帮阿爷。”蛮子怯怯道。
“你躲进柴堆里,就是帮阿爷了!真是越帮越忙!”韩延庆抓住儿子的胳膊,拉到柴堆前,扒开柴草,将他塞了进去。
柴堆里,蛮子娘正在低声抽泣,怀里紧紧抱着苟儿。
韩延庆抓起竹耙把周围的柴草耙过来,堆在妻子孩子身上,又从地上捧了好几把雪,扬洒在柴垛表面。
蛮子的心一颤,从来没有的惊慌,叫起来:“阿爷?阿爷不进来吗?”
“等会不管发生了什么,你们谁都不准出来!”韩延庆厉声道:“蛮子,照顾好你娘和弟弟!你们要好好活下去!”
“阿爷!——”蛮子大叫着就要从柴堆里出来。
“蛮子,听话!”韩延庆用力地按住柴堆:“安静地呆在里面,千万别出声,阿爷会在外面保护你们,记住,一定要听话啊!”
此时门外人喊马嘶,透过柴草的缝隙,蛮子看见父亲表情凝重地守在院门后。
“咣当、咣当、咣当……”
院门被撞得轰轰作响,韩延庆努力地用身体抵住快要倒下的门。
蛮子和母亲、弟弟瑟缩在柴垛里,牙齿、四肢不住地打颤,“哗啦”一声,院门还是被撞倒了,抵在后面的家什散落一地,三、四个身穿铠甲、头戴兜鍪的贼兵,有的执矛,有的提刀,嘴里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
韩延庆跪伏在地,不停地叩头喊:“军爷,军爷,小人家里上有老、下有小,饶命啊!”
几个贼兵没有搭理韩延庆,直接进屋,翻箱倒柜,过了一会,全都悻悻地走出来,一个贼兵愤愤道:“妈的,什么值钱的也没有,连个女人也不见!穷得只剩四面墙了!”
另一个贼兵走到院子中央堆就的雪人面前,甩起一脚踢爆了雪人的头,露着狰狞的笑,问韩延庆:“你家有孩子,肯定有女人了,你老婆呢?”
“回军爷的话,小人的老婆带着孩子们去投娘家人了,军爷想要小人家里什么东西,尽管拿去,求军爷饶小人狗命。”韩延庆叩头道。
“他娘的!费了半天劲,啥都没有捞到!”那贼兵气恼地骂了一句,随后抬手一刀劈在韩延庆的脖项上,韩延庆连叫都没来及叫一声,身子扑倒在地,喷涌而出的鲜血染红了他身下的一大片雪地。
躲在柴垛里的蛮子看得清清楚楚,他紧抿嘴唇,双手捂住娘和弟弟的口鼻。
“哒、哒、哒——”院门外又窜进一匹全身着铠甲的战马,马上坐着的军官,头上戴的兜鍪非常古怪,盔额下面是一张青面镣牙的铁面,只有眼睛部位露着两只孔洞,十分的狰狞可怖,令人胆颤心寒。[铁面,是一种面铠,打仗时配合头盔一起使用,既保护脸部不受伤害,同时也起到震摄敌人的作用。史载侯景在建康城外,与梁军作战,勇士着铁面,梁军士兵观之丧胆。传说北齐兰陵王因容貌过于柔美,每战必戴面具以壮声威,也是铁面一类的面铠。]
军官哇啦哇啦地对着那几个士兵说着什么,蛮子连一句也没听懂。[随侯景北来的原东魏士兵多是鲜卑人,东魏军队里常用语言是鲜卑语,侯景投靠南梁后,又招募了大量的南方士卒,所以部队里既有说汉语,又有说鲜卑语。]
“长官说,这边里坊住的都是穷人,别在这浪费时间,叫咱们赶紧去城东,那里多是富户。”一个贼兵翻译道。
“好诶!走,快走,不然就被别人抢光啦!”贼兵们挥舞着刀矛,欢呼雀跃地奔出院门。
“阿娘,你们呆在这里不动。”蛮子说着,从柴堆里爬出去。
“蛮子,你别出去!万一再有贼人进来怎么办?”蛮子娘在身后哀求着。
韩蛮子没理会母亲,跑向躺在雪地上的父亲。
“阿爷!阿爷!——”蛮子抱起父亲,摇晃着他的双肩,可是父亲始终闭着眼,一动不动,脖子上的血还在往外流。
曾经蛮子不止一次地抱怨,父亲对自己不通情理的严厉和苛责,此刻全部消失不见,父亲用生命守护家人,他该有多爱他们呀!
“这帮混蛋!”蛮子大吼着,父亲没有抵抗,叩首求饶,可贼兵还是杀了他。
怒火在蛮子小小的胸膛里熊熊燃烧,一股热血上涌,蛮子感觉头都快要炸开了,四下张望,看见墙边靠着一把砍柴的斧头,走上前,拎起来,冲出门去。
门外的场景惨不忍睹,三五步便躺着一个死人,有男的,有女的,有老人,有小孩,他们都是蛮子熟悉的乡邻,雪地上大滩大滩的血水,汇集成一条小溪,在街道边汩汩地流淌着。
奇怪,刚才的恐惧竟丝毫也没了,现在心里,除了仇恨,只有仇恨。
那帮畜牲呢?对,城东!他们去了城东。
蛮子提着斧头,向城东追去,根本不害怕道路上那些正忙于抢劫的贼兵,
终于看到那几个畜牲的背影,既使他们化成灰,蛮子也能认得出来。
“啊!——”蛮子大吼着,从后面追上,跳起来、使出浑身的力气,抡起斧头劈在那个杀害父亲的贼兵后脖项上。
“哐——”,蛮子用力收回斧头,见刃口竟砍得卷了边。
被砍的贼兵抬手摸了摸顿项,身体踉跄了两下,转回头看了蛮子一眼,喃喃道:“奶奶的,这小子从哪里跳出来的?差点砍掉老子的头,……”随即栽倒在地上,污血四溅,旁边的贼兵见之,惊恐地大叫。[顿项,在兜鍪(战盔)后部,常垂有护颈的部分,由许多铁甲片串连围合制成。]
如果不是仇恨的力量驱使,蛮子想这一辈子也没胆量杀人。蛮子的手颤抖不止,心想杀一个是死,杀两个还不是死,多杀一个贼,自己便是赚到了,咬咬牙,双手攥紧斧头,挥舞着又向其他的贼兵砍去。
忽的一阵疾风扑面,蛮子抬头看到,那个戴着恐怖兜鍪的骑士军官,手执长槊驰马向自己冲来,锋利的槊尖在阳光下寒光四射,马的速度飞快,刹那间就冲到蛮子面前,蛮子心知逃是逃不掉,挡也挡不住,只得把眼一闭,既然是来报仇,便没想着还能活着回去,这趟也不算白来,毕竟是杀了一个贼兵,能为父报仇,韩蛮子死亦无憾了,“阿娘,阿弟,还有燕子,我去找阿爷了,咱们来世再见吧!”
【马槊,南北朝马上将领常用武器,一般长一丈八尺以上,柔韧不易折,破甲威力大。由于制作工艺复杂、费时,有一槊抵十弓之贵,唐以后,槊这种兵器消失在历史长河中,到宋代发展成为长度较短的枪。】
下一刻,蛮子被撞得整个人飞了出去,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正想挣扎着爬起来,双手却被人强拧到背后,几乎是同时,脖项被压上冰冷的刀刃。
奇怪,那个骑士军官怎么不一槊要了自己的命,只好等着再挨一刀的痛楚。
等了一会,耳边只听那军官又在哇啦哇啦地说听不懂的话,接着,蛮子的下巴被人用手托起,他睁开眼,面前站着那个骑士军官,他的手正托着蛮子的下巴,铁面上两只孔洞里,褚褐色的眼珠上下转动。
旁边一个贼兵道:“长官说,咱们捡到宝啦!不用去城东抢,直接把这小子送回营就可以领重赏!”
贼兵们找来绳子把蛮子的双手捆住,然后推推搡搡地赶着他走。
“小子踩到狗屎运,长官不杀你,还要让你享福呢!”一个贼兵笑道。
不杀我,还享福?什么意思?蛮子感到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