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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男生女相,天生媚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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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帝王都,半世未鸣戈。一朝挑起战事,反引北狼南渡。铁骑踏破三吴,王谢风流荡无。千里白骨无人收,世间难觅太平处。

那年,他尚未束发,容貌美丽、状似妇人的少年,回眸间,羞了三千繁花,黯了日月辉华,偏偏胸怀骥骜之气,不愿以色事人,乱世中挣扎求生,活得颠沛流离。

那年,他正是意气风发,年轻英俊的将领,披坚执锐、策马扬鞭的路上,不经意地瞥见了他如露似雾的回眸,如莲花般开在乱世的尘埃里,却开成一尘不染的妖娆,惊鸿一瞥的瞬间,掀起他心底的骇浪狂风。

梁太清三年六月[公元549年],会稽山阴城[山阴,今浙江绍兴,是会稽郡的治所]。

“滚!滚出去!把侬的臭钱拿走!若不看侬是个妇人,阿侬可要出手打侬了,快点滚——!”竹篱笆和土垛围成的院墙前,一身布衣麻鞋的年轻男子挥舞扫帚将一个中年女子赶出门外。

“诶,韩延庆,侬真是不识抬举,阿侬郎主能中意侬家孩子,那是侬家八辈子修来的福份,啧啧啧,瞧瞧侬家的破茅屋,下雨天会漏水吧!瞧瞧侬一身的旧衣裳,缝缝补补的,有多少年没穿新衣裳啦!不过就是把孩子送到人家府里住个三两月的功夫,吃的是山珍海味,穿的是绫罗绸缎,住的是雕梁画栋,还能得到一百斛的粮食,够侬全家吃一年,给自己和老婆孩子做几件新衣、修补修补房屋,多好啊!”中年女子站在门外仍兀自喋喋不休。

“侬喜欢这福份,把侬孩子送人啊!”男子怒道。

“唷,侬以为阿侬不想啊!那得阿侬家郎主看得上哇?侬家孩子天生媚骨,山阴城里哪个不晓得啊!”女子道。

“嘭——”院门被重重关上,女子撇撇嘴,往地上唾了一口,高声骂道:“呸!臭做鞋的装什么清高,好日子不要过,阿侬看侬全家就配饿死喽——”

门“哗啦”一下被打开,韩延庆怒不可遏地挥舞着扫帚冲出来,中年女子见势不妙、拔腿就跑,眨眼间,跑得不见踪影。

韩延庆叹口气,放下扫帚转过身,自家院门中间站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容貌甚是鲜妍秀丽,肤色白皙胜雪,两弯自然娥眉如画的一般,眼若桃花,四周未施胭脂天生粉晕,看着似醉非醉、似笑非笑。

“看什么看,还不回屋去!”韩延庆对那孩子吼道。

孩子低垂眼眉,转身退回院内。

“唉——,我上辈子造什么孽了,生出这么个妖精。”韩延庆叹口气,把院门重又关上。

“妖精?!说儿子是妖精,那你是什么?猪妖还是牛怪?”一个年轻女人迎面走来,孩子忍不住扑哧笑出声,两颊显露一对漂亮的梨涡。

“说了多少回,不许笑!你跟阿爷老实说,是不是又出去玩儿了?”韩延庆质问儿子。

孩子收了笑容,道:“阿爷,儿一直呆在家里,除了做鞋,还是做鞋!”[阿爷,南北朝时,对父亲的称呼。]

“撤谎——!你若没出去,城东的沈郎主又如何见过你?”韩延庆不相信。

“阿儿实在不明白,为什么阿爷不让我出门?您说我年纪小,可阿弟比我还小,为什么他可以出去耍?而我却不能!”孩子不服气地反问。

“你弟弟不像你,谁让你长得跟个娘子一样,那些有钱有权的一旦见了你,就会打你的主意,万一哪天碰到个不讲道理的,硬把你抢了去,阿爷也救不了你,所以就听阿爷的话,老实呆在家里罢。”韩延庆伸手扶住儿子的双肩道。

“那些人为什么打儿的主意?他们能打儿什么主意?”孩子困惑地抬起头,眼眸里流动着迷雾露珠般的光彩。

“你还小,以后大了自然就懂了!”韩延庆不想解释,这种事太难启齿,不是这般大的孩子能明白的。

“你老是不让蛮子出门,蛮子才越发地像个娘子,男孩子就该放他在外面耍,什么爬树、逗狗、掏鸟窝、射弹,咱家蛮子一点不比别家孩子差,你却让他整天呆在家做鞋子,都快做傻了!”年轻女人心疼地拉过儿子,对韩延庆不满道。

“你个妇道人家知道个屁?咱老韩家做人从来清清白白,儿子小,不经事,万一遇上坏人,做了那败坏门风的事,我韩延庆在山阴城里还有脸面见人?”韩延庆一瞪眼道。

“脸面,脸面?你一天到晚就知道脸面!家里几月不知肉味,要脸面,脸面能当肉吃?”年轻女人撇撇嘴。

“不跟你这个没见识的婆娘理论,我这就去卖鞋,挣钱给你们买肉,好了吧!”韩延庆挑起箩筐,里面装得满满、各色各样的布鞋,有的鞋帮处还有绣有花鸟鱼虫的纹样,看起来甚是精致。[南北朝时,棉花对中国来说,还是稀罕物,那时的布指麻或葛,布鞋,即用麻或葛做的鞋。]

“阿爷,难道要儿一辈子呆在家里吗?儿想帮阿爷卖鞋啊!”孩子用渴望的眼神看着父亲。

“等你啥时长胡子了,就可以帮阿爷卖鞋了!”韩延庆丢下这句话,挑着箩筐出了门,还不忘提醒道:“蛮子,把门关好!记住,不许出门!”

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韩蛮子轻轻地吁了一口气,心想,还好父亲没有再追究自己偷偷出门的事。

蛮子记得从六岁开始,父亲便不让他独自出门,不过,他还是会背着父亲跑出去,看着弟弟和一帮邻家的孩子可以没有顾忌地玩耍,蛮子是多么地羡慕。

虽然他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这么做,但肯定是为他好,不过,蛮子实在喜欢在街市游逛、田间嘻闹、山林奔跑那样自由自在的感觉。

等父亲走远了,韩蛮子合上院门,拉上门闩,转身准备回屋。

“咚咚、咚咚”

院门再次被叩响,莫非父亲忘了什么?

韩蛮子打开门,不是父亲,是燕子阿妹。

燕子阿妹,不是蛮子的亲妹,是隔壁邻居、屠夫袁大胡子的女儿。燕子的乳名叫燕儿,说是阿妹,其实比蛮子小不了几天,他们从小一起玩大,燕儿喜欢喊蛮子叫“蛮子兄兄”,而蛮子喜欢喊燕儿叫“燕子阿妹”,因为燕儿说起话来,唧唧喳喳,活像屋檐下那一窝小燕。

袁燕儿一进门,就帮着蛮子把门合上,拉上门闩,然后扯起裙摆,手往里面掏啊掏啊,不知道在做什么,蛮子没来得及回避,雪白如藕的双腿在她裙间若隐若现,蛮子的脸莫名其妙地发烫,赶紧扭过头去。

燕子从裙底掏出一只用新鲜荷叶包裹的东西,在蛮子面前晃着,眼睛笑弯成月牙,道:“上午我阿爷帮人家杀了一头猪,我跟着帮忙,主人家赏了我这块肉,我父亲不知道,我一直藏在身上,就为了带来给你。”

“哇——,终于又能吃上肉了,我都快忘记肉是什么味道,快拿去给阿娘。”蛮子吞了一口唾液。

两个孩子捧着肉,像捧着宝贝一样,又蹦又跳地进到屋里。

袁燕儿把荷叶包递到蛮子母亲手里,道:“大娘,是猪肚子肉,瘦的做菜,肥的可以熬油!”

“这怎么行,这么好的东西,你还是带回自己家吧!”蛮子母亲不敢接受,把荷叶包推了回去。

“我阿爷得了半只猪臀的屠费,我家肉吃不完的!”袁燕儿把荷叶包又递给蛮子母亲。

“阿娘,你就拿着吧!”蛮子上前把荷叶包硬塞到母亲手里,道:“咱家好些天没吃肉了,燕子阿妹一片好心,母亲您就收下吧!”

“唉、唉——,肉好贵的,咱家付不起肉钱,叫大娘怎么谢你好呢?”蛮子母亲红着脸收下。

“大娘,还跟我还客气,说什么钱不钱的。”袁燕儿微笑道。

“阿娘,把肉烧了,留燕子一块吃饭啊!”蛮子提醒母亲道。

“对、对,燕儿想怎么吃?大娘马上就烧!”蛮子母亲笑道。

“白缹肉!”两个孩子异口同声道,然后相视而笑。[白缹肉,是当时一种白蒸肉的做法,猪肉用盐、豆豉、水煮熟,切成长方片,再入新水中,加葱白、小蒜、盐、豆豉清汁煮成。]

“好想念大娘做的白缹肉!”袁燕儿搓着手说。

“好,我马上做。”蛮子母亲收拾起荷叶包,走向厨房的灶台。

“大娘,要帮忙吗?”袁燕儿跟在后面问。

“不用,不用,蛮子今儿别做鞋了,带着燕儿一起出门耍去吧!”蛮子母亲系上襜衣,走到水缸前拿起瓢,道:“到吃饭的刻儿回来就行!”[襜衣,即围裙。]

“嗯!”蛮子高兴地牵着袁燕儿的手奔出门,路过燕子家门口停住,对着门里大声喊:“阿婶,阿婶——,燕子阿妹在我家吃饭了,阿婶可听见了吗?”

“晓得了!”门里传来燕子阿娘的声音。

每年这个时节,若耶溪畔就会开出数不尽的、各色各样的花,远远一望,沿河两岸万紫千红,夏日微风轻轻吹过,花草的茎叶随风摇摆,荡起一波又一波的涟漪。

两个孩子头靠头,并肩躺在花海里,呆望着头顶上那片碧澄澄的天空,鼻息间全是花草的清香。

唉——!如果能一直这样,该多好,蛮子闭上双眼,叹了一口气。

“蛮子兄兄,你叹什么气啊?”耳边感受到燕子温热的呼吸。

蛮子睁开眼,燕子那对漆黑闪亮的眸子正看着自己。

两个孩子的脸紧靠着,阳光的照射下,蛮子惊奇地发现,燕子白皙粉嫩的脸蛋上有一层细细密密的绒毛,活像蜜桃一样水灵可爱,她胸前不知何时突起一对小丘,随着她的笑声一颤一颤地晃动。

蛮子不禁看得呆住,脸又莫名其妙地发起烧来……

心里嘀咕,以前怎么没发现呢?原来燕子阿妹长得这么漂亮,山阴城里找不出比她更美的娘子了。

“好好的,为什么叹气?”燕子又问。

“你听说了么?贼军已攻到吴兴,一旦失守,再下面就轮到会稽了,吴郡太守没抵抗,直接降了侯景,也没能改变贼军的凶残,还是到处烧杀抢掠,吴郡一带死掉的人十之八九,唉——”蛮子发愁地叹气道。[吴郡,今江苏苏州][吴兴,今浙江湖州][侯景攻围台城的同时,江南又遭遇百年罕见的特大蝗虫灾害,尤以扬州严重(这里的扬州,指今南京及附近地区),即使富贵人家也只能怀抱着金银活活饿死,京城一带饿殍遍野。侯景攻破台城后,为了解决缺粮问题,出兵攻打富庶的三吴地区,疯狂地进行抢掠。三吴,指吴郡、吴兴、会稽三郡。]

“蛮子兄兄,这不是你该愁的事,咱们不是有南郡王嘛!”燕子仍是无忧无虑。[南郡王萧大连,简文帝萧纲第五子。]

“皇帝都没能守住京城,何况南郡王……?”蛮子摇摇头。

“那怎么办呢?要是躲不过的话,那咱们要死便死在一块!”燕子咯咯地笑起来,竟全然不知害怕。

“好,要死便死在一块!”蛮子说完,随手扯下一片叶子,衔在嘴里吹了起来,燕子陶醉地听着,双眸里躺着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