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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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淋雪受凉,颜湘又生了场大病,反反复复烧个不停,且每次喂入的药都会被她呕出来,两位兄长请了许多大夫,才渐渐稳住她的病情。
可自苏醒后,她便一直怅然若失,呆呆地躺着,也不说话,良久才道:“云兰,我做了个很真实又很荒唐的梦,梦里阿瑜死了。”
得不到回应,她便转头看向云兰,“你是不是也觉得很荒唐?”
此时云兰的身后空空如也,她又问道:“我的婚服呢?”
“小姐,婚服还在颜府,但这里是璟宅……”
颜湘这才恍然,起身道:“那我们回颜府。”
“但是,小姐你已经和颜家断绝关系了……”
她闻言,思绪陷入一片混乱中,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缠绕包裹着,剪不断,理还乱。
“别开这种玩笑,”她板着脸道,“若不能回颜府,那我怎么成亲?”
“你不用成亲了,”相里钰走进门说道,“因为阿瑜已经死了。”
颜湘气笑了,“你们一个两个,干嘛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小妹,你清醒一点!”相里钰狠狠打碎她心里的幻想,“他死了,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
闻言,颜湘嘴角僵住,那天的记忆顿时如洪水猛兽般涌现,毫不留情地吞噬她,让她头痛欲裂。
她痛苦地闭上双眼,眼前浮现的却是凌书瑜身穿囚服跪在雪地里的画面,眼角逐渐有泪珠滑落,她终于忍不住再次失声痛哭,接受这个残忍的现实。
她的阿瑜,再也不会出现了。
相里钰沉默地抱紧她,任由泪水打湿自己的肩头,心也跟着揪在一处。
其实,他早已认可凌书瑜这个妹夫,也真心将对方当成朋友,所以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内心也不好受。
行刑前,凌风将颜湘带到璟宅,叫他一定要拦住颜湘,可他还是心软了,此刻又忍不住懊悔,若是那天拦住了她,兴许如今俩人都会好受一些。
当日暮西沉,华灯初上,颜湘逐渐安静下来,如同被抽了魂一般,失神地望着地面。
相里钰擦掉她眼角的泪痕,“饿了吧,二哥带你出去吃饭。”
“你走吧,我不饿。”颜湘轻轻拂开他的手,声音嘶哑道。
她如今这副模样,让相里钰看得冒火,但又舍不得对她说重话,只好道:“我让人将饭菜给你送来。”
为防止她做傻事,他又将房里尖锐的物件全都收走,才敢留她一个人在屋内。
“凌书瑜,你又骗我……”
颜湘就这么把自己关了三日,待相里钰将要打算骂醒她时,她却自己打开房门出来了,并且装扮得体,看起来与以往并无不同。
“又下雪了。”
纷纷扬扬的雪花从天而降,落在颜湘肩头,让她不自觉地攥紧双手,却浑然不觉冒昧。
寒梅盛开之际,大雪如期而至,然而身旁的位置却已经空了。
她收回思绪,裹紧厚重的披风出了门,先是乘马车去到凌府,发现府邸已被查封,里面想必是一片狼藉。
令她意外的是,玉书坊竟然也大门紧闭。
向凌佑问清缘由,她才知晓原来游行爆发时,还有偏激之人来砸画坊,将俞林的画作都抢走尽数焚烧,如今应当是一幅也不剩了。
原来,这便是后世没有流传俞林画作的原因。
“凌风呢?”
没了凌府,凌风如今都住在村子里,平日与其他男丁一同练剑,或是帮阿婆摘菜闲聊,生活简单却惬意。
“阿瑜有没有留下什么遗物?”
凌风猜到她为此而来,所以二话不说,直接将人带进屋内。
颜湘最先看到那盆鱼尾菊,只是原先火红的花儿都谢了,如今只剩一株玄青还在傲然挺立。
“公子的遗物全在这了,他嘱咐我,倘若你没有主动问起,便不用交给你,直接烧了便是。”
颜湘一时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他明知自己一定会问,却还装模作样地交代这么一句。
她拿起陌生的册子,发现里面列了许多名贵物件,甚至还有田产,便问道:“这是什么?”
“这是先前公子准备的彩礼,实物我都已转交相里公子,倘若……”凌风哽了一瞬,“倘若小姐日后要嫁人,这便是你的嫁妆。”
颜湘心里一刺,苦涩道:你这般,让我如何嫁与别人?
“为何这上面还有玉书坊?”
“其实玉书坊是公子为收集情报所创,只是为防引人注目,才交由掌柜代为掌管。”
往后他们都无需再收集情报,所以玉书坊便过到了她的名下。
“还有这信和玉镯,他要我单独交给你。”
颜湘接过,深深地看了一眼,却什么话也没说。
回了璟宅,她再度将自己关在屋里,仔细翻看凌书瑜留下的物件,全是与她有关的,每一件他都不舍得带走。
看完了所有,她才有勇气打开那封信。
阿湘亲启:
久违芝宇,时切葭思。
卿见此信,吾已归矣,望切莫感怀。此镯乃师母所传,嘱吾交于发妻,然嫁娶之约,吾恐失矣,来世相逢时,必力以补之。然人生漫漫,卿再遇良人,勿视吾作网罗,与爱者逾世。
只愿岁岁寒英,携一秋罗悼焉,足矣。
阿瑜绝笔
最后一句字迹凌乱,想来是最后才补上的,颜湘看得发笑,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滑落,心道:一会儿叫我忘了,一会儿又叫我初雪时带鱼尾菊去悼念,这人还真是……
她柔和地爱抚那件曾被他试过的婚服,想象他穿上的模样,一定是玉树临风,天下无人可与之媲美。
次日,颜湘将从颜府搬来的物件都收拾好,又将两套婚服叠好放进衣橱,便又去找了凌风。
她目光灼灼道:“我想将画坊改成书坊,再出一本阿瑜的传记,你可愿协助我?”
如今风波刚平,关于凌书瑜的谣言还在流传着,要想替他正名,出个人传记,大肆宣传是最好的办法。
凌风与凌书瑜患难与共多年,知悉许多她不曾听闻的往事,所以找他帮忙最合适不过。
凌风望着她,竟隐约在看到了一点凌书瑜的影子,随后忽然明白了,为何初见时凌书瑜说她特别。
“还能为公子做事,是我之幸。”
在书坊修缮期间,颜湘还让相里璟帮忙找个靠谱的教书先生,一是请其代笔书写传记,二是她想开办女子学堂,让那些想读书习字却没有条件的女子能够圆梦。
当然,她自己也没闲着,每日不是去商铺忙活,便是去书坊监工,还抽空去考察了预计用来修建学堂的地点。
见她每日早出晚归,甚至比自己还忙碌,相里钰想劝又不知如何劝,倘若忙碌可以让她忘却伤痛,那便随她去吧。
颜湘回到璟宅时,家里都被打扫得干干净净,还贴了窗花、摆了灶糖,一看便知是过节的氛围。
“今天是何节日,如此热闹?”
侍女停下喂食白鸽的动作,行礼道:“小姐忘了?今日是小年夜。”
话刚说完,她便猛地被人一撞,那意思是别多嘴。
她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刚想请罪,却见颜湘笑道:“无妨,你们继续。”
待房门合拢,那侍女松了口气,心道:看这样子,小姐应当是放下了。
一进门,颜湘便虚脱地靠坐在门后,仰头想止住眶里的泪,内心暗骂自己的不争气。
这些日子,她拼命让自己变得忙碌,忘掉每晚缠身的噩梦,可她好不容易堆砌的坚强,瞬间便被一句简单的话语瓦解了。
不都说忙碌起来,日子很快便过去了么?这一天怎会如此漫长……她无力地想。
小年夜过完,很快又要到除夕夜了,颜家曾遣人来请颜湘回府过节,但被她拒绝了。
在回清州前,颜湘和兄长去往凌书瑜的坟前祭拜,全程不仅没掉一滴泪,甚至还很淡然,倒让另外俩人有些惊讶。
“舅父舅母!”她又像以往那样扎进长辈怀里,肆意地撒着娇。
相里夫人轻刮她的鼻尖,笑问道:“这一路可还顺利?”
“外头寒凉,就不能进去说吗?”相里钰略微不满道。
“没大没小。”
相里钦作势要去揍他,却被他一溜烟给跑了。
其余人皆是大笑,随后也跟着进门,俨然是其乐融融的一家人。
除夕当晚的饭菜比中秋还要丰盛,相里一家围坐着吃年夜饭,他们都在谈笑,只有颜湘对着杯里的酒若有所思。
“湘儿,怎么了?”相里夫人关心道。
“啊,没有,我只是在想这屠苏酒会不会醉人。”
“这是草药酒,驱邪保健的,怎可能醉人?”相里钰噗笑道,“再说我记得你酒量也没那么差啊。”
颜湘白了他一眼,随后率先举杯道:“岁岁年年,祝舅父舅母健康长寿,祝大哥青云直上,祝二哥早觅良缘,我们一家和谐美满,金玉满堂。”
“舅母也祝湘儿平安喜乐,一生顺遂。”
“大哥都还未成家,你就祝我早觅良缘了?”相里钰又拆台道。
“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有个人来管管你这张臭嘴。”
似乎是为制止俩人无休止地斗嘴,天空忽然炸开了烟花,绚丽多彩,颜湘不禁侧头,神情有些恍惚。
趁着此次过节,她在清州多待了些时日,主要是为了多伴相里夫人左右,在长辈跟前尽孝。
期间,她还收到了玄黎从侗州寄来的书信,内容无非就是讲述自己的日常琐事和表达对她的问候。
返京前,她和凌风去祭拜了文鹤夫妇,又去竹屋寻找记载凌书瑜过往的物事,意外找到了文鹤生前的日志。
她翻开一看,发现这虽然是文鹤的日志,所记却全是关于凌书瑜,不乏一些平常琐碎的小事和自己的感受。
其中有一句吸引了颜湘的注意——“每回检查课业,他都担忧我会心生不满,但其实我从未对他失望过。”
又是一年春三月,冰雪消融,万物复苏,处处都是生机勃勃的景象,相里氏也迎来了新的喜事。
周家向相里家提出联姻,因周家无论声誉还是资产,在清州都名列前茅,联姻于相里氏而言百利无害。
只是相里氏的联姻人选是相里钰,而周家原定的却是周婉,可颜湘认为周菱嫁过来更合适,媒人便将二人的生辰八字拿去占卜,结果真是十分契合。
一个庶女能嫁到富甲一方的相里氏,周家真是高兴还来不及,立即便答应了这门亲事。
两家的地位摆在那儿,婚礼自然要办得隆重。红妆十里,花香满路,盛大的迎亲队伍每路过一处,好奇观望的人群比肩继踵,场面好不热闹。
新人拜堂时,颜湘就站在相里夫人身侧,她忽然在想,若当初她和凌书瑜顺利成亲,婚礼应当也是这番热闹景象。
这念头只闪过一瞬,继而她暗暗自嘲,待婚礼结束,又全心投入到正事中。
书写传记、开设书坊、创办学堂,除开学堂在招收生员时遇到了些许困难,其他皆是有条不紊地进行。
书坊即将开张之际,颜湘还遇到了一些熟人,她讶异道:“月娘,你们怎么来了?”
原来月娘等人当初从作坊离开后,便找了不同的活干,聚少离多,可听说颜湘将要开设书坊时,她们都不约而同前来帮忙。
“只是我等并不识字,恐怕只能在体力活上帮忙了。”月娘羞惭道。
“无妨,”颜湘思量道,“或者你们可想读书习字?我这儿刚好要办立女子学堂。”
“女子学堂?我还是头一回听说,但我们这般年纪,读书应该也无用了。”
“不管什么年纪,读书都会有用的。倘若你们愿意,也可将令爱送来一同学习,日后兴许能多条出路,便不用依附他人了。”
女工都是自立自强的人,听到这番话自然也是心潮澎湃,当下便决定将女儿送来学堂,读书习字。
颜湘将原先的名字调了个顺序,取名为书玉坊。
书玉坊自开张后,生意还算不错。
起初人们见东家是位女子,皆不愿前来光顾,可又听说这坊里有许多别处寻不到的绝版典籍,又忍不住赶来瞧瞧。
耗时将近一载,颜湘找人编纂的《凌书瑜传》终于大功告成。
在传记里,她并没特意隐去凌书瑜的情感经历与朝政过失,因为她相信,他的功过,后人自会评判。
传记被大量印刷成册,其他书坊不敢上架,所以只有书玉坊光明正大地摆出来。
为了让更多人知晓传记,颜湘还花银两请说书人在酒楼讲述里头的故事,又拜托戏班子将其编成戏曲,势必要在多处宣传。
说书人和戏子不在乎是非对错,只知道拿钱办事,没多久,这故事便传得沸沸扬扬,闻声赶来的人也挤满了书坊。
一时间,这传记倒成了风靡全城的新潮之物,每处角落皆有人在谈论凌书瑜的经历,百姓这才知晓,他并非是先前传言里祸乱朝纲的奸佞,而是个心怀天下的清官。
末冬时节,清客压枝,全城一夜之间变得银白,原来又是一年初雪天。
颜湘折了一枝红色鱼尾菊前去赴约,她用衣袖擦去木牌上的尘土,心道:阿瑜,我如今也算为你正名了。
卧房内,红绸锦色,凤冠霞帔,颜湘坐在铜镜前妆点自己,她轻抿胭脂纸,笑道:“瞧侍女化多了,自己手也巧了。”
随后,她走到床榻坐下,理了理衣摆,自言自语道:“今日大喜,时隔一年,我再度穿上了这件嫁衣。虽然你我二人无法拜堂,可我听说只要共饮合卺酒,即算礼成,那今日我们便补上吧。”
她端起酒壶斟了两杯,一杯洒在床前,一杯一饮而尽,笑道:“阿瑜,喝下这杯合卺酒,你再也不欠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