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观察笔记 第1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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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瑛在床榻上坐下,低头解开侧带,重新换了一身中衣。
天时还不算太晚,他不想那么早睡下,便随手从郑月嘉送来的书里随手抽出一本,摊到膝上看时,见是《千字文》。
这是内学堂的启蒙书,主要教阉童识文断字。
贞宁年起,朝中的文书来往量很大,识字宦官的人数,还不敷内廷二十四衙门的需求。
所以内书房一直在试图增补翰林院的讲学官。
但这毕竟是一种比较扭曲的师生关系,翰林院中的清流大多不想把自己牵扯到内廷里面去。直到白焕奉诏,亲自入内学堂给阉童们讲学,又把杨伦也一道荐进去之后,无人应诏的现象才逐渐好起来。
邓瑛手上的这一本是白焕在内书堂做讲学的时所用,上面的批注不算多,但每一处都写得很详实。那字和白焕的性情相似,一看就很费功夫,虽然极小,但笔力到位,一点也不潦草。
邓瑛把灯挪到手边,曲臂撑着下颚,一页一页地翻读。
外面雨下小了,护城河里的水涨得很高,流声越来越汹涌。
灯油见底的时候,外面忽然想起了敲门的声音。
邓瑛以为是李鱼回来了,压下书本抬头朝门口道“门没挂栓。”
站在门口的杨婉手上抱着了一堆东西,即便邓瑛说门拴没挂,她也腾不出手去开门,索性背过身拿屁股一顶。没想到门“砰”地一声撞到了墙上。
“这什么门啊。”
杨婉自己被吓了一跳,忍不住吐槽。
一边说,一边倒退着进去,找了一处空地,把手上的一堆瓶瓶罐罐全部放下,这才发现坐在床榻上的邓瑛浑身僵硬地抠着身下褥子。
他身上的中衣虽规整地系着,但外面却松松垮垮地罩着一件夹绒袍子,被褥盖去下身大半,腰处却有一节汗巾没有遮住。
邓瑛看清了杨婉的样貌,坐在榻上愣了半刻才回过神来。
发觉自己衣冠不齐,又不敢大动,犹豫了半天,才僵硬地把放在膝盖上的书慢慢挪到腰前,暂时遮住令他尴尬的地方。
杨婉看着邓瑛样子,忽然觉得自己像个年纪一大把还不要脸的老色批。
“这个……”
她想解释,没想到竟不自觉地吞咽了一口,要命是随着她这一声吞咽,邓瑛竟然也跟着咳了几声。
绝了,老色坐实,这下直接不用解释了。
杨婉拍了拍自己的脸,赶忙蹲下身子去理地上的东西,掩饰道:“你这么早就睡了吗?”
背后那人的声音也是一样的错乱。
“我还没睡。”
着趁杨婉蹲在地上的空挡儿,系好了袍带,又把被褥压到腿下拢了拢。
如果说邓瑛从前拒绝和旁人私近,是为了守礼,那么如今他排斥私近,是害怕被羞辱。
衣冠之上,心照不宣,谁也不肯先失身份。
但衣冠之下,有人炙热张扬,而他却寒冷破败,从此以后的每一局,都是要输的。
他想捂住这必败的局。
可是他似乎拒绝不了杨婉。
或者换一句话说,她总能在他解开衣衫,松弛防备地时候找到他。
“你……”
“你躺着吧,你身子还没好全。”
“我已经没什么事了,下雨地上在反潮,你不要一直蹲着。”
杨婉转身看向邓瑛,见他严严实实地坐在榻上,不自然地搓了搓手指,“对不起啊,进来的时候就没想到是这样。我自己也觉得……有点尴尬吧。”
邓瑛摇头,“没事。只是姑娘为什么……”
“为什么会在宫里是吧。”
说到这个话题,杨婉真切地露了个笑容,“我说了我还会来找你的,你看,我没有食言。”
这倒是,她没有食言,她真的来找他了。
自从杨伦把她带走以后,邓瑛根本不敢想还能再见到杨婉。
毕竟她是张洛的未婚妻,南海子刑房里的那一段时光,几乎算是上天借给他的,为此他以后不知道要用多少报应来偿还。
可是她竟然真的来找他了。
这个过程有多难,邓瑛不得而知,但此时他在杨婉脸上,并没有看到愁容。
她说完甚至站在邓瑛的床前转了个圈,“好看吗?”
墨绿色的襦裙像蝶翼一样展开,那是尚仪局女使的宫衣。
“好看。”
“我也觉得好看。”
她说着给自己搬了一个墩子,在邓瑛面前坐下,“我前日入的宫,如今在尚仪局写一些宫里来往的文书。昨日我原是去了内书房找你。可惜你不在,就我哥一个人在,我想以前也没听他讲过学,于是在内书房绊了两个时辰听他叨叨。结果回尚仪局时,局里事务很多,一忙起来忘了时辰,后来就没得空再去太和殿。对了,这些东西,是宁妃赏我的,别的我都没有给你拿来,就拿小罐罐装了些坚果子给你,你没事的时候吃,都不是热补的东西,但对身体好。”
邓瑛看向她罗在地上的罐子,每一个都贴着条子,上面写着瓶子里装的坚果名字。
一排排整整齐齐地搁在角落里,看起来竟让他觉得莫名有些舒服。
“我希望你不要拒绝我,也不要误会我有什么目的。就是我喜欢这样吃,也想让你尝尝,我教你啊。”
她说着起身去打开罐子,在几个罐子里各抓了一把,
“你看哈,你每天可以抓一点核桃,再抓一些花生和果脯子,这样混着吃,也不是很涩口,也不是很酸。”
说着捧到邓瑛面前。
“伸手。”
不知道为什么,邓瑛发觉杨婉让他干什么,他就自然地照着做,即便他不是很理解,但也不想因为自己任何的犹豫,让她不开心。
他伸手接过杨婉手里的杂果,忍不住问道:“这是什么吃法。”
“每日坚果的吃法。”
作者有话要说:
(1)菜户:太监的对食对象。
第13章 仰见春台(六)
杨婉前辈子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在600多年以前的紫禁城里,教这座皇城的建造者吃东西。而且他真的照杨婉说的,认真地用手托着她捧给他的坚果子,一口气塞进了口中,低着头慢慢地咀嚼,坚果很脆,在他牙齿间噼啪噼啪地响,像过年的时候没炸开的小哑炮。
杨婉托着下巴,对自己脑子里突然冒出的这个比喻感到很满意。
她坐直身,看着邓瑛在灯下的轮廓。
贞宁十二年这个雨水绵绵的夜晚忽然变得很有现实的氛围,就像她在图书馆熬大夜的时候,保温杯里装着柠檬枸杞茶,暖手宝边放着坚果包,眼前这个叫邓瑛的人,化身大片大片锋利的文字,陪她度过了好几个完整的冬天。
“欸。”
她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邓瑛听见杨婉的声音,想开口应她,没想竟呛住了,杨婉忙倒了一杯水给递到他手上,“喝口水缓缓。”
邓瑛忍着咳意咽下一口水,过后自己也笑,“对不起,以前也不会这样。”
“没事,你吃,我不出声了,你吃东西的时候,还挺不像你的。”
“那……像什么。”
“像我以前养的仓鼠。”
“仓鼠?”
“就是和耗子很像。”
“啊?”
他听完这个比喻,不禁笑着摇头,掩住口鼻把口中剩下的坚果吞了下去。
杨婉托着下巴问他,“你对别人也这样吗?”
“你指什么。”
“好性情,别人怎么样说都不生气。”
“嗯……”
邓瑛握着茶杯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我交往的人不多。”
“那我哥哥呢。”
邓瑛听她这样问,似乎有些犹豫。
“你哥哥……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不过现在我也不能和他交游了。”
杨婉看着他手背上的伤疤,忽然说道:“他现在这样对你,你不觉得他很不要脸吗?”
不要脸?
邓瑛起先并没有什么表情,把这三个字在心里重复了一遍之后竟然笑了一声,他抬起头看向杨婉,“你说话总是让我想笑。”
“那是因为我爱说实话。”
杨婉说着差点没把二郎腿翘起来,“说真的,我以前以为杨伦挺厉害的,不过现在看来,他在贞宁年间也就那样。”
她说着撇了撇嘴,“对妹妹呢,好是好,就是方法太笨,也不知道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一味只知道护短。讲学呢……还凑合吧,一本正经的照着书念,果然是白阁老教出来的。欸,邓瑛。”
她说到有兴致的地方,不禁扒拉住了邓瑛身下的褥子。
“你什么时候去内学堂讲学啊。”
邓瑛看着杨婉的手,离他的腿不过三寸,他刚想往里面撤,她却适时地收了回去。
“你一定比杨伦讲得好。”
不论说什么话,杨婉的立场都是站在邓瑛这一边。
邓瑛到现在为止仍然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之前从未谋面的女子为什么愿意和他站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