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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观察笔记 第4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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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瑛蹲下身替她挡住身后的风,“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

杨婉咳了几声,“个把时辰了吧,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冷死了。”

邓瑛有些无措,“我不知道你来了,我……”

杨婉抬起头,“我本来想去太和殿找你的,但是又不想耽搁你的正事,我以为今日中秋,你总会早一点回来,谁知道想偏了。”

她说完又一连咳了好几声,脸色也有些发白。

“你把门打开啊,让我进去。”

邓瑛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打开门。

杨婉哆哆嗦嗦地挪进邓瑛的屋子。

屋里黑漆漆的,邓瑛在书案上找蜡烛,却听杨婉站在门边,咳得几乎停不下来。他忙合上门窗,懊恼自己这里竟然简陋的连多余的灯烛都没有。

“邓瑛。”

杨婉在背后唤他,他忙转身应道:“我在。”

杨婉红着眼睛,她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是有些被吹着了,将才冰冷的脸,此时竟然有些发烫,然而身上却还是冷得发僵。

她不禁吸了吸鼻子,嗡声道:“邓瑛,我还是有点冷。”

邓瑛看着周遭四壁,除了几件未及清洗的衣衫,就只剩下一床棉被,他看着杨婉心里很犹豫。

他不愿意自己贴身的东西沾染到她的身子,却又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帮她御寒。

杨婉又咳了一声,耸肩难受地吸着鼻子。

邓瑛着实顾不上其他的,点燃蜡烛走到自己的榻前。

“到我榻上捂一会儿吧。”

说着,弯腰铺开自己的棉被,“来。”

杨婉蹲在床边脱下自己的鞋子,抱着膝盖缩进了邓瑛的被中。

他的棉被并不比承乾宫里的罗被柔软,却有一股淡淡的皂角气味。

邓瑛站在她的身后,将自己的枕头垫在她的背后,回头对他道:“我去烧一壶热水回来。”

杨婉摇头拽住他的衣角,“不用,我捂一会儿就好了,你坐。”

邓瑛沿着床沿儿坐下,弯腰将杨婉的鞋拢好,放在一边,直身后却一直没有说话。

杨婉拢着被子,朝他坐近了些。

“你怎么了。”

邓瑛看着杨婉的暗绣通草的秀鞋,“我这个地方,实在太局促。”

“不会啊,被子很暖和,我这么捂一会儿,觉得比刚才好多了。”

她说完,把头也缩到被子里。

“我小的时候生病,就喜欢这么躲在被子里不出来。”

邓瑛看着她烫红的脸,“你是不是在发热?”

他说着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去触她的额头,但刚抬起来,却又停住了。

谁知杨婉抬起了自己的手,轻轻摁在了他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摸了摸她自己的额头,有些懊恼地说了声:“完了。”

说完松开手,重新把自己裹起来,“邓瑛。”

“嗯?”

“去吃月饼。”

她说着朝前面扬了扬下巴,“我放在桌子上了。”

邓瑛转过身,看着那油纸包却没有动。

杨婉无奈道:“你又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

他的手在膝上轻轻地捏了捏,“我怎么配你对我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1)爵:宴会上进酒的轮数。

第37章 晴翠琉璃(九) 你可以给我对奴婢的怜……

他不肯转身,杨婉就看不见他说这句话的神情。

到目前为止,她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腐刑对一个成年男子的摧残究竟有多残忍,但她看到了邓瑛精神中脆弱的一隅,如“寒霜易融,满月难常”的本质,他这个人,本来就像冬季的物候,既不畏冰冷,又因为过于沉默,从而显露谦卑。

作为一个后人,杨婉对这个时代仅剩的一点谦卑,就是来自邓瑛的谦卑。

他尊重折辱过他的刑罚,理解放弃过他的老师,维护误会他的旧友。

他的隐忍是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生命力。

这些杨婉都明白,但是她却一点都不想看见邓瑛在自己面前流露的谦卑。

那不是谦卑,是真正的卑微。

这令她不禁去想,在没有自己出现的历史上,邓瑛有爱过谁吗?

他爱的那个人,知道如何消解掉他的卑微吗?

“邓瑛。”

“嗯。”

杨婉把被子拢到肩膀上,抽出一只手理了理额头上的乱发,“我也在想跟你一样的问题。”

“什么?”

我怎么配你这样对我。

这句话,她在心里说给了自己听。

面上却转开了话题,抬手指着桌上的月饼道:“去拿月饼过来吧,我也想吃。”

杨婉带来的油纸里包的月饼一共有三个,饼皮和邓瑛从前吃过的月饼不一样,像是用江米做的。

邓瑛将油纸放在自己的膝上,取出一个递给杨婉。

杨婉缩着手掰开,里面的冰瓤子就溢了出来。

“尝一口。”

邓瑛接过那半块月饼,“这里面是……”

“花生,果干,混着冰一起碾碎,原是我教合玉她们做了,拿去哄小殿下的,小殿下特别喜欢,拿给你吃就有些唐突你了,你当尝个新鲜吧,我嗓子不舒服,吃不了这个,想吃个肉馅儿,你把那个点着红心的给我。”

她说完,又指着一个压印梅花的说道:“还有那一个,是做给张先生的。”

邓瑛闻话一怔。

杨婉将手缩回被中,“我上次没有去拜张先生,但一直想为他尽一尽自己的心。”

邓瑛捏着手里的月饼没有说话,冰瓤化水顺着他的手腕流进袖中,他连忙低头咬了一口。

杨婉看着他吃东西的模样,不自觉地笑了笑。

“邓瑛,不管张先生,还是桐嘉书院的人,他们都不会白死。”

邓瑛咽下口中冰甜,应道:“可是,以后怕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有的。”

邓瑛听着她笃定的声音,不禁回头,“杨婉,我是一个生死不由己的人,如果哪一日,我也像老师那样,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记下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杨婉愣了愣,追问道:“为什么?”

“我不希望以后,再有任何一个人,因为想要为我证明什么,而像桐嘉书院的人那样,遭受质疑羞辱,落得那般下场。”

他说着,抬头看向杨婉,“我可以活得很不堪,因为想要干净地活着已经不可能了,既然如此,我想听老师的话,记着我自己的身份,继续做我能做的事。”

杨婉看着邓瑛,“我一直很想问你,你想好了吗。”

邓瑛望向自己手中的半块月饼,“想好了。先帝曾为了监察锦衣卫,而设立东厂,但是陛下即位以后,信任张氏父子,所以令东厂形同虚设,如今,郑秉笔虽然是东厂提督太监,但他并不能过问北镇抚司的事。”

“你想要这个位置。”

邓瑛对着她点了点头。

“这次北镇抚司刑杀桐嘉书院八十余人,虽然的确震慑住了六科和御史衙门,但是,也同样震慑了陛下,郑秉笔跟我说过,何掌印去见过张洛,之后,张洛便将同嘉书院的罪行上奏了陛下。这样看来,这件事应是该司礼监一步下了两步棋,其一,是令众臣笔暗,其二,也是逼陛下放权给东厂。”

杨婉点了点头,“可是,何怡贤既然下这步棋,就一定会把东厂的位置留给他自己的人。”

邓瑛笑了笑,“这是他的想法,但在陛下心里,也许我更合适。”

“为什么。”

“因为我是独自一个人。”

他说完这句话,杨婉的心像被一根寒刺猛地扎了一下。

她不得已弯下腰,用膝盖抵住胸口。

邓瑛的声音没有停,简单地明了地梳开了目前的局面。

“我如今的身份,既不可能被内阁认可,也不可能被司礼监完全接纳,用我,内阁不会诟病陛下宠信何怡贤。陛下也不需担心,司礼监和北镇抚司勾结,以至于再次形同虚设。”

杨婉忍着疼咳了一声,接道:“所以你这几日才不要命地想要了结太和殿的重建。”

“是,要在霜降之前了结。”

杨婉有些气紧,“你知道的,你一旦走上那个位置,就是把自己硬生生扯成两半。”

邓瑛看着杨婉,目光一软。

“我本来就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他说完这句话,杨婉张口哑然。

邓瑛陪着她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道:“杨婉,我深恐亵渎你而遭报应,但我也害怕,你再也不肯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