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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举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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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定到京城的距离远,哪怕快马加鞭,谢昭收到廖青风的信封也是在两日之后了。

北燕来势汹汹,谢家军却粮仓起火……

谢昭深呼吸一口,把不自觉捏得有些皱巴巴的信纸放在桌上。昏黄烛火映在他看似平静的眼眸中,只有一片冰冷的暖意。

他紧紧盯着面前之人,低声问:“现有的粮草还能撑几日?”

受命从延定赶来的男人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纵然一身风尘仆仆,但仍旧一脸坚毅。

想到眼前这位就是谢将军的独子,他假装不经意抬头,视线掠过对方清俊毓秀的容颜,然后再次低头。

“自属下出发之时,粮草尚且能撑七日。”顿了顿,男人继续道:“但这日期并不是谢家军能坚持到的最长日期。”

他说得平淡,话中蕴含的意思却称得上自信。

谢昭问:“这话是你们小廖将军说的?”

容貌寻常的男人点点头:“虽然粮草只够七日,但只要分配得好,多熬几日也不是问题。”

他咧嘴笑:“小廖将军有信心做得到,谢家军也有信心做得到。”

多熬几日不是问题?谢昭自然不会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多熬几日是件轻松的事情。

外敌来袭,军内又粮草短缺,行军做事自然多有掣肘,将原本只够七日的粮草分配到熬过七日,少不得要精打细算,每日减量,咬牙坚持的到底还是将士们。

谢昭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回去带给廖青风一句话。”

长吁出一口气,他微笑道:“谢家军在,谢昭在,谢家军出了事,谢昭也绝不会苟活。”

男人看着他异常平静的神色,不由楞在原地,许久才露出一个笑。

多日的忧愁和紧张奇异地被抚平,他嗯了一声,满怀信任地看向对方:“有您这句话在,小廖将军也就放心了。”

拜大峪的官制所赐,自建朝以来,大峪的朝堂之上就热闹得很,百官向来不吝于表达自己的观点,又有言官一侧监察,多人为一事争辩得面红耳赤也不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画面。

自从成王在狱中出事后,朝堂上的争吵更是一日激烈过一日。

有人执着于调查成王过世的原因,有人还在为先皇过于草率的丧礼指责礼部和丞相的不用心,也有人浑水摸鱼,趁着混乱的时候开始排除异己。

在吏部和工部给事中王宣和韦成文的带领下,陆陆续续有言官站出来指责林铮、裴书林、杨巡等人结党相营。

依给事中韦成文所言,那便是:“外有强敌来袭,内有先皇薨逝,几位大人贵为尚书,身居高位却不为幼主排忧解难,反而一味沉溺于往事,浪费大量时间精力于细枝末节,着实令臣等不平!各位大人口风一致,言辞间又对丞相颇有怨言,敢问各位大人意欲何为?难不成只有北燕的铁骑到了城门口,各位大人才会满意?”

这话口气极重,话语中的内容也着实颠倒黑白。

不说林铮和杨巡半分没有被吓到,便是裴书林听了这话都不由眉毛一挑,讶然反问:“先皇过世一事尚有疑窦,韦大人是觉得彻查此事不应该吗?对抗北燕一事,本官与林大人、杨大人更是支持到底。至于口风一致……”

说到这,一向温文尔雅的老好人难得露出锋芒:“对于一事立场相同,便是你口中所言的口风一致么?你说本官与林大人、杨大人三人口风一致,言辞间又对丞相颇有怨言,不知意欲何为,那本官倒是想问问你,你今日与王大人等人口风一致,言辞间对我三人颇有怨言,更有挑拨我等与丞相的嫌疑,你这是意欲何为?”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反驳的竟然是裴书林。

韦成文自然也没想到这点,他被裴书林最后的反问问得额头冒汗,讪讪一笑后不知如何回答,只能干站在原地。

实在是裴大人的反问直击要害,他若是反驳,少不得要被扣上一顶挑拨离间的帽子。胆子再大,韦成文也不敢同时与几位尚书和丞相作对。

见韦大人哑然,丞相大人的劝解才姗姗来迟。

“韦大人等不过是急火攻心,这才出此言,裴大人倒也不必太过较真。”

轻飘飘地把这事轻拿轻放,徐一辛与林铮目光相对,清晰地看到了对方嘴角的一抹冷笑。他并不动怒,移开视线后,语气仍旧和煦:“今日内忧外患,圣上尚且年幼,吾等更应排除万难,齐心协力解决问题才是。”

丞相大人都这么说了,自然又是一堆人迫不及待地应和,连声称是。

真是一出好戏。

裴邵南敛眸,听着耳边一溜官员们对徐一辛的吹捧,眼底划过一丝嘲讽。

谢昭站在原地,想到自己昨晚收到的信件,不自觉看向前方徐一辛的背影。他抿唇蹙眉,没有等到徐一辛开口说起延定的事情,心中渐渐开始不耐烦,耳畔传来的阿谀奉承愈发如鸦语般枯燥难忍。

他出神想:果然,这世界上最不缺的果然是墙头草。

这段日子里,眼见徐一辛在朝上的地位提升,上赶着做走狗的官员便开始如一茬又一茬的野草,风一吹便肆意生长,蔓延开来。

等这波人拍完马屁后,谢昭还是没等到徐一辛开口提及延定的事情。

谢昭脚步微动,刚想站出队列,便见身旁有人动作比他更快一步。他侧过头去,有些审视地盯着殿中轻松自如的万旭,下颌渐渐绷紧。

万旭注意到了谢昭的凝视,面上的笑意愈发深重。

“臣今日有奏折,望诸位听上一听。”

在百官各异的视线中,他勾唇一笑,握着笏板微微躬身:“臣窃以为国有危难时,更应选贤任能。如今新朝刚立,百废待兴,正是提拔那些德才兼备之士成为国之栋梁的好时候。”

话音刚落,殿中几位大臣平稳如山,一些品阶低的官员却神色松动,蠢蠢欲动起来。

万旭这话是要举荐人的意思?

如今朝中形势的确混乱,几位尚书和丞相太后之间的不对付,朝中有眼见的人都看得出来。按理说这时候老老实实当个鹌鹑保全自己才最安全,可这世界上最不缺的就是胆大的人,若是把握好时机,未必不能在危局中乘势而上,分得一杯羹。

朝中不少人在这一刻眼眸微闪,打起了小算盘。

徐一辛问:“万大人说得很有道理——听万大人的意思,您这是有了合适的要举荐的人选?”

万旭道:“不瞒徐大人,臣的确心中有了要举荐的人选。”

在满朝文武或震惊或了然或冷淡的目光中直起身来,他侧过身子,冲着斜后方看过来的谢昭弯眸一笑:“谢大人出身名门,学识品行无一不优,虽然年纪轻,但为人可靠,先皇在时就赞不绝口。”

顿了顿,他微笑道:“依臣所见,六部比起御史台更适合谢大人。”

谢昭迎上万旭暗含戏谑的双眸,心里想的是,果然来了。

继林昭裴书林等人后,他们终于也开始把刀尖对准了他,对准了御史台。

万旭是徐一辛的人,这一点在朝廷上几乎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事。他能站出来举荐谢昭,他对谢昭的支持几乎等于了徐一辛对谢昭的肯定。

一时间,朝中又开始暗流涌动。

想得浅的人还在暗自纳闷,以为丞相大人想要以六部高位来拉拢谢昭,在这场朝廷斗争中获得谢昭的拥护,想得深的人却在思考这一举动的真正含义,以及……

丞相他是真的想要捧谢昭吗?

别忘了,御史台没有实权,却有一道隐形的免死金牌。

历朝历代,只要是不想让自己在史书上留下污点的当权者,哪怕是恨极了御史台,也少有直接向御史台下手的。

言官存在的意义就是要敢于直谏,在言官没有犯大错的情况下动了言官,史书和民众少不得要给当权者冠上一顶昏庸无道、小肚鸡肠的帽子。

这两年来,谢昭仗着秦厚德和御史台在京城中做了不少威风事,看他不顺眼的人多的是,可只要谢昭还在御史台,还是个御史,哪怕秦厚德不在了,能直接对他出手的时候还是不多。

他不过是个小御史,不管人不管事,别人便是要抓他的错处那也难。

只有他离开御史台,一切才好办。

甭管他进了六部还是另外地方,只要不在御史台,那抓错的理由便遍地都是,什么办事不利、粗心马虎、作风不良之类的理由,哪个都能套在身上,哪怕真没错,周围的人口风一致说他错了,他便是没错也有错了。

因此,万旭的举荐到底是好是坏,不同的人心里自是有一杆秤。

有人觉得谢昭是撞上大运了,秦厚德虽然走了,但又来了个主动释放好意的丞相大人,再一想丞相和谢将军曾是好友的传言,愈发觉得谢昭这是要扶摇直上了。

但也有人觉得谢昭这是倒了大霉,丞相和御史台以及几位尚书之间看似平静,实则矛盾重重。在这种情况下,谢昭指不定就要被丞相拿来第一个开刀,好杀鸡儆猴威震御史台和几位尚书,这时候升迁又有什么好处?不如留在御史台。

心思几转,朝堂上已经呼啦啦站出一堆人来,跟在万旭后头开始夸起了谢昭。

万旭说谢昭好,那便代表了丞相说谢昭好;丞相想要举荐谢昭,他们自然也要紧随其后,把谢昭夸得天上有地下无。

“谢大人年少有为,更是大峪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才华品行无一或缺,这等才俊属实应该在六部继续历练,如此才不辜负谢大人的聪明才智。”

“谢家满门俊才,谢太傅辅佐君王多年,纳忠效信,翩翩文雅;谢将军更是赤心奉国,击退北燕来军,镇守边疆多年。常言虎父无犬子,谢大人从小又是由谢太傅悉心教导,能力自是毋庸置疑,的确应该多加培养。”

“谢大人进入御史台后,谋略文采人人皆知,如今京城百姓谁提起谢大人不多夸赞几句?谢大人若有机会为百姓谋得更多福祉,说是民心所向也不为过。”

……

言官们弹劾起大臣来能把人说得羞愧到恨不得跳江而去,夸起人来也是脸不红耳不赤,个个表情真挚,活像这些话都是藏了很久的心里话,一定要在今天吐露出来让人知晓。

徐一辛含笑听着,不是微笑点头,这副首肯赞同的模样更是鼓舞了说话的官员们,让他们愈发滔滔不绝,把谢昭从长相身世到才华品行都夸个不停。

作为话题的中心人物,谢昭却没表露出半分的自得。

读过书的夸起人来果然了不得。

何方听得不久前还在怒斥几位尚书的那些官员这会儿齐齐转了口风,抑扬顿挫地夸着谢昭“风神秀彻、少年英才”,没忍住面上一抽,恨恨骂了句:“一群马屁精!嘴巴抹了蜜,心里藏的坏水都要咕咚响了。”

他偷偷打量了眼身后的谢昭,见他不仅没有喜气洋洋,反而眉头微锁、眼神隐有不耐的样子,这才觉得心气舒畅很多。

一群人不怀好意地想要推谢昭出御史台,自然也有一大堆人想要保住谢昭。

何大人不怕当这个坏人的角色,轻咳一声,大摇大摆站了出来,直接一嗓子叫停了其他人对谢昭的吹捧:“臣以为此事不可!”

这中气十足又理直气壮的一声把其他人都喊得吓了一跳,见到是何方,所有人又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来。

何方才不管别人想什么,他硬邦邦地说了句不可后,又开始口若悬河把谢昭从头批到脚,一会儿说他胆大妄为,一会儿又说他年纪轻资历低,说得头头是道,最后才以一句“谢大人升迁之事不如来年再议”作为结尾。

裴邵南瞧着其他人一副无言的模样,又瞧了一眼神情无奈的谢昭,没忍住握拳掩在唇边,低垂眉目,面上浮现出几分浅淡的笑意来。

……嗯,胆大妄为?

其实这个词用在谢昭身上也并非不合适。

何方出来,窦舜自然紧接其后。窦大人的话语自然要比何大人温和许多,但意思差不多,总归是觉得谢昭现在这个御史做得挺好的。

“更何况在哪里不是为国效命?御史台难不成就比六部差了?”

见无人回应,窦舜一锤定音:“若是各位大人觉得侍御史之位亏待谢大人的才华了,御史中丞如何?正五品上的官职,配得上谢大人了。”

这一招釜底抽薪用得实在是妙。

御史台和六部比算不算差?在实权方面的确是逊色于六部,可好歹都是朝廷机构,其他人总不好直接蹦出来大喇喇说:“你御史台就是比六部差。”

御史台好歹是多朝沿用的机构,自大峪建朝以来,历代皇帝对御史台又多有信任,要是真有不长眼的说了御史台不如六部的话,那可就是犯了大不敬的罪了。

皇帝没说御史台差了,你个小小官员怎么就敢说御史台比不得六部和其他机构?你是比皇帝还要有见识是吗?

这些年御史台的确是何大人声音最响,弹劾人最多,窦舜每次都是负责给何方兜底,说话温温和和,一副老好人的形象。

也就是在今天,其他人才恍然想起,早些年在窦舜成为御史大夫前,在何方进入御史台前,窦舜也是个以伶牙俐齿出名的小御史。

这不,他这轻巧几句话不仅堵住了那些给事中的嘴巴,顺道还给谢昭升了官职。

你们说谢昭要历练,很好,那就继续在御史台历练吧;你们说谢昭的才华品德都够到了升迁的标准,很好,那就在御史台里升职吧,由侍御史升为御史中丞,整整涨了一个大品阶,不算亏待吧?

怎么着,如果这样还不满意,你是瞧不起御史台,还是瞧不起历朝历代的皇帝们?

其他人不能不满意。

夸谢昭夸得最凶的韦成文硬生生挤出笑,眼角的皱纹都挤得更逼仄深刻。他勉强微笑:“窦大人所言……大……大善。”

说完之后就垂着头回到了队列之中,隐约间听到周围不知是谁轻声嗤笑了一声。

韦成文的脸绿了。

升迁之事算是暂时告一段落。

谢昭抿唇,刚要站出队列说起廖青风和谢家军的事情,就听有人已经先一步替他把这话说出来了。

林铮道:“小事暂且放一边去,现在诸位应该商讨的是真正的国之大事。”

他巡视了一遍百官,掠过谢昭的时候几不可见地轻轻颔首,最后把木管放在了徐一辛的身上:“北燕增加兵力,希冀攻下延定,而延定的粮仓又在前几日被火烧得只剩下十之二三,这事徐大人应该知道吧?”

徐一辛别有深意地回:“我也是昨日刚收到的消息,看样子林大人的消息很灵通啊。”

这话说得不阴不阳,潜藏的意思便是怀疑林铮与廖青风私下有联系。身处廖青风和林铮现在的位置,这样的两人若是交情太好,反而给了一旁窥伺的韦成文等人弹劾的理由。

林铮对他的刺探不以为意,语气加重,再次问了一遍:“所以林大人对这事该怎么看?”说到这,他觑了徐一辛一眼,唇角微勾,轻嘲道:“您该不会对此置之不理吧?”

徐一辛倒也没揪着林铮和廖青风的关系不放。

他温温和和道:“林大人开的这个玩笑有些过分了,延定是北疆要塞,当然不能丢。”他偏过身子,对着文武百官说道:“粮草可以从附近的城市调运,至于兵力……北燕增加兵力,我们自然不能坐以待毙。”

徐一辛问:“不如由京城牵头,调度十万大军前往延定支援?各位以为这个数字如何?”

这个数字当然很好,便是与徐一辛不对付的林铮等人,此刻也觉得他在这件事情上出乎意料的慷慨大方。

不过想到延定身为边境要塞的特殊地位,又觉得他这样并不是说不过去,毕竟徐一辛再怎么折腾,也不会想要看到北燕的军队踏进大峪的领土,否则他这个丞相当得还有什么意思?

外敌当前,内部的问题再大,也要放到一边去。

明明廖青风和谢家军的事情也得到了解决,可谢昭看着殿上徐一辛唇边的淡笑,却感受到了一阵莫名其妙的焦躁。

在一片赞同的朝堂之上,谢昭眉头微动。

他在心中一遍遍问自己:真的是自己多想了吗?可如果不是自己多疑,如果徐一辛真的要把事情做绝,那么他又会在哪个地方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