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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过桥的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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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肆很有排面,四时来仪,流水觞觞,顺流水下厅堂,便得苍劲竹林围拢。

绕过竹子,贺山月解开粗布斗篷,递给静候一旁的小厮,看竹中摆一苍山大理石长桌,桌后一男人,着靛青儒巾襕衫,头发用白玉簪一丝不苟地挽住,一手握住玉石石臼下方,一手握住精巧透亮的玉石石杵,不急不缓地舂矿石——是孔雀石,长桌上还散落放着十来块大小不一的孔雀矿石,草绿剔透,在烛火之下漂亮得就像孔雀翎羽最夺目的色泽。

“五爷。”贺山月微微颔首致意。

王二嬢难得没爆粗,但不改乡音:“五爷!”

川话听起来有种挑衅的意味,实则,王二嬢好久没这么毕恭毕敬地....怂了。

男人抬起头,露出瘦而窄的面孔,眼角的细纹可以看出岁月的痕迹,摸不透到底是三张还是四张,但总归不是皮滑肉嫩的闷头青。

旁边的小厮躬身递上绢帕,男人擦擦手,绢帕瞬间染上孔雀石晶莹的碎粉。

有点脏。

男人微不可见地蹙蹙眉头。

“情况如何?”男人又取一张帕子,伸手请二人入座。

王二嬢不敢,忙摆手:“老...我没累,吃了饭,站一哈,消食。”

贺山月拖开座凳坐下:“今日进了内宅,那家人心眼子不少,考校了几幅画的真伪,又探听了些我的身世背景,说最早明天、最迟后天给答复。”

男人“噢”了一声,又问:“祝嗣明的画呢?瞧见没有?”

贺山月摇头:“今天只看到了沈淮赞的《春溪桥钓图》,和当年‘过桥骨’仿的那幅周秉山的《秋收图》,内堂里倒是还也挂了几幅画,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

男人姓孙,镇江人,先头也正经画过画,一直画不出头,一路摸爬滚打在“下九流”讨饭吃,索性投笔下了海做起“苏州片”生意,开了家名唤“过桥骨”的骨董庄子挂羊头卖狗肉,真真假假混卖,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叫啥,平日就含糊地叫他孙五爷。

“过桥骨”在苏州山塘街也算是扛把子的骨董庄子,孙五爷更是这行当说一不二的爷爷,贺山月有句话倒也没说错,这行当听起来阳春白雪,实则上三教九流,谁也没比谁高贵,当时先帝在位,山水盛世,山塘街里什么糟烂都有,真迹进了山塘街出来时都得变成假的,有些不入流的玩意儿诓了别人的真画儿,把题跋和印章裁下来放在自己假画上,山鸡插毛充凤凰,两幅画都变假了。

说出来都臭。

孙五爷市井里打滚这么些年,既弃了正经画画的笔,捡起了平定山塘街的刀,二流子行径用过不少,放出话来“赚钱不磕碜,但谁要是敢拿真迹开玩笑,老子要你见血!”。

诓得到画,是你的本事,但你不准毁画,特别是珍惜的古迹。

有人不信邪,又干这缺德事,还毁了幅宋代的山水,孙五爷喊了七八个人,问他,是想要大拇指,还是二拇指?

那人不敢回。

孙五爷一把砍掉了那人的右手,丢到那人怀里:“不做选择,那就都给你。”

另就是太次的画儿不行,那些神形俱无,学过两日线描,还没出师就想挣钱的,被孙五爷照价买下后就在山塘街的空地上付之一炬,烧了个精光。

“旁人看不上我们这群作假的,我们自己别看不上自己!谁又能笃定,千百年后,‘苏州片’占不了一席之地?上不了大雅之堂?!”

山塘街倒真渐渐好起来。

贺山月被孙五爷捞回去的时候,正是“过桥骨”起骨搭肉的时候,一开始就和王二嬢是搭子,干了好些年野野哗哗的活,脏的臭的香的贵的都有,能拿着蟹八件喝热陈皮黄酒吃膏蟹,也能坐在破烂竹子矮凳上喝渣都没去干净的高粱酒。

“过桥骨”庄子零散聘的工有十来人,但庄子里常用的人,统共四个。

四个人都活得跟那庄子铺面似的——门头搭清漆红木、镶绿松宝石,端一副富贵堂皇的芙蓉面,内里的瓤子却破的烂的好的坏的,什么都有,精彩极了。

孙五爷擦了好几遍手,直到指缝里没荧粉了,才道:“不应该啊,都知道祝嗣明那幅《雨余秋树图》被他们家买走的,看那程家的样子,不能是锦衣夜行的人吧?”

贺山月抿唇:“我猜,画在程家爷们的宴客厅或书房。”

程家当然不是锦衣夜行的个性,摆个不开药方不发药的义诊,都要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花重金买的画,不得四下嘚瑟几圈?

挂在人来人往的外厅,跟生意伙伴挥斥方遒时炫耀一番的可能性更大。

四大家,祝嗣明虽然排在最后,但向来神龙见首不见尾,都是身边的小书童在市井中活动,无人见过他老人家真颜,出画也少,最多一年四五幅画,常常前一刻进画庄,后一刻就被人请回家了。

真迹难寻,自然仿画也水涨船高。前不久,松江府短暂地出现了他的新画《雨余秋树图》,随后便传来是药材商程家重金买走的消息。

程家。

贺山月一听其名,便恨,恨不能生嚼其肉、生淬其骨。

孙五爷想要画,贺山月想要程家死,两者一拍即合——就算没有女先生的招募,贺山月做丫鬟、做妾、做洒扫的婆子、做掌灯的烛台,也一定会想办法进入程家。

只是,突如其来的,有这样一个非常合适的机会,摆在了贺山月面前。

孙五爷想了想,略颔首:“尽早摹下来。”顿了顿,还想说什么。

贺山月微垂眸,语声平静:“我的分红,只够我临摹,不换画。”

只要仿品够真,谁又能评断孰真孰假?虽不准毁画,但换画的勾当,孙五爷并不排斥——“赚钱不磕碜,只要银子够,什么画都有。”

孙五爷三教九流砍出来的,做任何事明码标价,只要你银子够,什么活都做,且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客官从不必担心真真假假的层峦叠嶂。

听贺山月说出“不”,王二嬢不受控制地抬了抬眉毛。

孙五爷没说什么,转头向小厮:“让老陆准备好,等山月摹完,他去换画。”

王二嬢的眉毛平稳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