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报君黄金台上意(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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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月和陆寒渊的军队会合的时候,陆寒渊的整支军队都因为锦州那场酣畅淋漓的胜战更显容光焕发。
陆寒渊和梁襄并肩而行有说有笑,神采奕奕的双眸格外明亮,北境的阳光折射在他的盔甲上,为他的周身施上一层耀眼的光。
他脱去了隐在暗处的自惭形秽,堂堂正正地在阳光下浴血涅盘。
陆寒渊此时的模样,与景明月记忆里的柳定重叠。
他本就应当是这般模样,他就应该站在阳光下意气风发,封狼居胥,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
“末将幸不辱命!”
陆寒渊和梁襄见到景明月立刻翻身下马,将锦州城城印捧到景明月面前。
景明月接过锦州城城印,将陆寒渊和梁襄分别扶起后请进自己的中军帐中。
“一个自损声名,一个挨了二十军棍,为了拿下锦州,你俩还真是牺牲颇多。”
“只要能减免伤亡,赢得漂亮,这些都不算什么!”梁襄大喇喇地舒展着全身筋骨,“掌院你看,二十军棍而已,早没事了。”
“你当然没事。你师父教训你的时候,可比二十军棍狠多了。”景明月淡笑着调侃了一番梁襄。
“不过话说回来,起先我以为陆将军早和你说过我俩的谋划了,所以我俩吵得不可开交您才一声不吭。直到拿下锦州城我才知道原来陆将军没事先和您打过招呼啊!那我俩吵成那样,您为何连派个人来问话都没有?”
这个问题憋在梁襄胸口好几天了,今日见到景明月总算能问出来了。
问题是梁襄问的,景明月听完梁襄的疑问后却没有看梁襄,反是一直看着陆寒渊。
陆寒渊被景明月看得有些害怕,慌乱地垂眸避开了景明月审视的眼神,掌心甚至渗出了些许细汗。
“他骂你的那些难听话,都是你教他的?”景明月盯着陆寒渊看了许久,直到梁襄疑惑得有些坐不住了,景明月才终于开口问话。
“你……你怎么知道?”陆寒渊和梁襄异口同声地惊讶开口。
“骂得实在太难听了。”景明月双手抱胸靠在椅背上,审视着眼前面露惊讶与尴尬之色的二人。
“衡阳和皇昭司是有宿怨,梁襄比起大多数衡阳人也确实粗率了些,但衡阳门下的弟子也断不可能如此不知礼数。这么难听的话,梁襄还是骂不出口的,只可能是你教他的。”
梁襄闻言,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确实,我说出那些词的时候,也在心里做了好久的准备,那些话实在是太烫嘴了!”
“为了打下锦州,嘴上这么骂骂就算了,你心里是如何想他的?”景明月问梁襄,扫向梁襄眼神隐隐带了几分凌厉。
“那我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梁襄火速为自己辩解,“陆将军虽……虽然是宦官,是皇昭司的人,但绝对是极优秀的将军!我……我起先对陆将军是有些偏见,但我现在绝对不这么想了!先前多有对不住!还望陆将军见谅!”
梁襄起身对着陆寒渊抱拳行礼,陆寒渊赶紧扶住梁襄。
“梁将军,我未曾放心上。”陆寒渊一如既往的谦和让梁襄越发不好意思,脸上开始生出火烧火燎的羞愧感。
“行了,我知道了,他也知道了。”景明月挥手道,“你先下去忙你的吧,我还有事和陆寒渊说。”
梁襄心里的确放下了对陆寒渊的偏见,已然将陆寒渊视作可以信赖的战友,但被景明月当着陆寒渊的面问起曾经的那些成见,仍旧觉得无比尴尬。一听景明月放他离开,如蒙大赦般赶紧告退。
梁襄离开后,景明月对着陆寒渊,回想整个锦州之战的经过,心口又开始泛起阵痛:“我坚持让你做主将,让梁襄做你的副将,想着如果你能凭借自己的能力,让梁襄都能放下对你的成见,那其他人更不在话下。可我没想到你会用自辱的方式骗开锦州的城门。”
景明月深吸一口气才继续往下说:“锦州之战,是你第一次做主将,你需要树立自己的威信,所以无论你做什么,都我忍着没有插手。但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切莫再这样轻贱自己。”
“不会有以后的。”陆寒渊解释道,“这一招用过之后,就不能再用了。”
“我的意思是,你从心里,不要再这样轻贱自己了。”
景明月心口堵得难受。在听闻梁襄辱骂他的那些难听字眼时,她就知道这些话肯定是他教梁襄说的,那样刺耳不堪的词句,能将人的尊严全部碾碎,从头到尾羞辱得体无完肤。
“战场上,你可以用兵者诡道搪塞我,可你万万不可在心中如此想自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全都忘掉,旁人都没有轻贱你,你更不能如此折辱自己。”
对于陆寒渊而言,他早已过了在意他人詈骂的那段时间。再不堪入耳的话,他都可以置若罔闻。他就是一个断子绝孙卑贱如泥的宦官,这是改变不了的残酷事实。
可他知道,她将他从皇昭司,从深宫内院带出来,带到辽东广阔的战场上,便不只是为了复仇,她让他做镇北军的将军,就是要他沙场建功,活得堂堂正正。
她不允许自己在她面前自称奴婢,不允许别人折辱他,更不允许他折辱他自己。她要他以风为剑,以雪为骨,风骨端翔,骨气傲然地活着。
“好。”陆寒渊郑重应下。
她既如此说,那从今往后,他便不会再如此轻贱自己。
因为她会难过。
他也希冀和庆幸着,至少在战场上,他还有机会策马狂奔,杀敌千万,他能暂时掩去那些卑污龌龊,将自己有用又光鲜的一面展现在她的面前。
陆寒渊的允诺,让景明月紧绷的神经,微微放松下来。
有隐隐的霞光透过军帐的缝隙投在地面上,景明月试探地道:“这帐中待久了有些闷,你陪我一起去外面走走可以吗?”
“好。”陆寒渊再次利落地应下。
景明月和陆寒渊一起走出军帐,此时正是军营里生火做饭的时候,在落日熔金,暮云合璧的千里霞光中,有米面的香气伴随着炊烟缓缓腾起,白色的炊烟也被霞光染上了锦绣色彩,融入远处青金色的淡淡远山。
金戈铁马的军营里,难得有一丝祥和的烟火气。
景明月和陆寒渊随意地聊着锦州和营州之战的一些细节,陆寒渊同景明月说起子午口的机关。
“如果是嵌在崖壁上的机关,还是得小心些。今年雨水少,岩土比较实。如果遇到雨水比较多的年份,机关容易松动,可能会把整片山崖都扯下来,非常危险。”
“这我过去确实不知,今日幸得元帅提点,以后便会注意了。”
景明月对照着一边的石壁,和陆寒渊比划着机关的布置:“像这种比较厚的石壁,可以直接将机关整个嵌在里面,与石壁融为一体。如果遇上比较薄的,更适合做成那种联动型的机关,一层层石壁彼此牵引着碎掉,最终将藏着的箭矢射出。”
景明月讲的仔细,陆寒渊也听得格外认真,不时也会发表自己的见解。
“我说话说的有些渴了,你有带水吗?”
“有的。”陆寒渊的腰间正好别着水囊,他赶紧将水囊解下递给景明月。
景明月一把扯掉水囊的壶盖,对着壶嘴直接喝了。陆寒渊拦不住她,便随她去了。
二人就着路边的石头随意地坐下。坐在这个位置,正好能将大半个军营收入眼底,看着士兵兴高采烈地分着饭食,一起围着锅炉大快朵颐。
“你饿了吗?”景明月问陆寒渊。
“还好。”
“那就再待一会儿。”
他们共同沐浴在温柔的暮光中,看霞光不停变换着颜色,一点点沉入远山。
晚风长,秋水苍,山腰落日,雁背斜阳。
陆寒渊侧身看景明月,平日里的她始终清冷淡漠,如昆仑山终年不化的冰雪,尤其是在军中的时候,更显肃杀。
而此时在晚风霞光下的她,面颊被映出了浅浅的金粉色,唇畔勾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意,如此时天边那抹浅白的月牙。
那些沉重的话题,好像都被温柔的霞光与晚风暂时驱逐,陆寒渊私心渴求晚霞能停驻得长久一些。
他发现景明月盯着一个方向一直看,便好奇问道:“你在看什么?”
“那边。”景明月指向镇北军的大纛旗,赤金的大旗插在军营的最中央,从远处看格外醒目。
风并不大,所以旗帜并没有被完全吹开,而是如波浪一般,有节奏地舒展,旗帜上的大大“镇北”二字随之时隐时现。
“那有什么好看的?”陆寒渊忍俊不禁。军旗天天看,陆寒渊实在不知还能看出什么花样,但既是她有兴趣,他就陪着她看。
陆寒渊陪着景明月安静地看了好一会,才听见她低声呢喃道:“是没什么好看的,可是风动,幡动……”
景明月的声音很轻很轻,轻到被晚风一吹,就会散在风里,消失不见。
可陆寒渊听的真切,她轻轻呢喃出的每个字,都重重地落在他的心上,化作擂鼓般的心跳。
风动,幡动,人心也动。
那是他们少时一起在《坛经》中读过的故事。
晚霞五光十色,他们心猿意马。
陆寒渊别过头,既不敢看景明月,也不敢再看远处的旗帜,只能转眼盯着近处的磐石看。
“有些事,是风动幡动,心意俱动。而有些事,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
她每次见他,不管是苦是乐,都是风动幡动,心意俱动。
她对他的情意,是我心匪石,不可转也。不管她是苏小九,还是景明月。
而他也一样。
景明月拍了拍坐着的巨石,厚重的岩石发出沉闷的声响。
“走了,回去了。”景明月站起身,将手中的水囊往陆寒渊的腰间一插,在陆寒渊僵直不敢动弹的时候,转身朝往来时的方向走去。
陆寒渊的大脑因景明月的动作而一片空白,待他回过神来之后,景明月已走出好些距离,陆寒渊赶紧跟上景明月的脚步。
余霞成绮,月浮黄昏,有两道影子,慢慢交叠在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