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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清明时节雨纷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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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明月看着陆寒渊,一字一句地郑重答道:“因为你的缘故。”

陆寒渊本来已经做好解释的准备,没想到景明月一语直中要害。

“名单上的翟五刚和秦六强我知道,你受了我的四十鞭在府中养伤的时候,他们来看望过你,是和你感情不错的兄弟。你在我这里拿不到陆撷英想要的东西,让他接连失利,所以陆撷英想要敲山震虎,用他们的性命迫使你快一点行动。”

景明月将原委始末说完后,陆寒渊反在心底暗松了口气。

“陆撷英只指认了他们和案子有关,如何判罪的权力在你手上。你既然知道他们是无辜的,那还请景大人放他们一条生路,我可以用性命和你保证他们从未做过伤天害理之事,反而是平定成康叛乱的功臣,皆是良善之辈。”

景明月相信陆寒渊说的都是真的,可在这场博弈跟前,这都是废话。

“放生路?怎么放?”景明月将那张和薄纸推回陆寒渊的面前:

“离行刑还有一段时间,都察院会继续审人。有冤申冤,那俩人要是觉得蒙受了不白之冤,就向都察院交代是被陆撷英陷害的,你要是替他们鸣不平,就去都察院门口击登闻鼓,我保证登闻鼓响的那一刻,就有人会受理你的冤情。”

陆寒渊颤抖着拿起那份名录,将其悲愤地攥紧捏碎,一扬手,让纷纷扬扬地纸屑散落在景明月书房的每一个角落,人命轻贱,命比纸薄。

“你明知道这样根本不会有任何用处!你和皇上明明都知道这幕后黑手就是陆撷英,你知道杀不了他,皇上不想杀他,不还是都放过了他?负隅顽抗根本不会有任何用处,只会遭到更疯狂的报复!”

“物极必反,等到陆撷英招致天怒人怨的时候,也就离倒台不远了。”

“原来你心中是这个打算……”陆寒渊不可置信地看着景明月,他沉重地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我可以用我手头的消息和你做笔交易。”

“哦?那你说说,什么交易,够你换人命?”景明月神色微动,似乎是对陆寒渊所说的交易产生了几分兴趣。

“你先答应我放他们一条生路,充军流放都随你,只要不是直接处死都可以。”

景明月唇边噙着一抹比昆仑山千年积雪还冰冷彻骨的笑:“陆寒渊,你觉得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

陆寒渊只觉全身的力气都在被一点点抽走,原来只要坐上了一定的高位,她和他们也没什么不同。他这样的人依旧是最卑贱的那个,没有资格和他们这些大权在握的上位者谈任何条件。

“好,我告诉你。”

陆寒渊没有任何选择,只能先做出让步:“琼花宴是个阴谋。镇西王出事后,郑贵妃整日忧心忡忡,断不可能还有举办琼花宴的心思。”

“是郑贵妃手下的大宫女春杏姑姑和郑贵妃谏言琼花宴非办不可,还必须邀请你和崔公子,借此机会向圣上表明支持彻查科举舞弊案的立场,与科举舞弊案撇清关系。”

陆寒渊从来没有一刻语速有这么快,每一个字都伴随着心跳吐出:“春杏哪有这般眼界见识,背后一定有人。九成是陆撷英的意思。春杏是陆撷英的秘密对食之一,这件事没有多少人知道,你们衡阳的世闻堂再厉害,应该也查不到这么隐秘的私事。”

这种隐秘事,衡阳确实不知。

“琼花宴他们要做什么我现下还不清楚,但只要你放他们一马,我会在宴会之前竭尽全力帮你拿到线报,化险为夷。”

陆寒渊满怀期待,景明月当头一盆冷水直接泼下:“就这?那远远不够。”

“我再加码,事成之后,我的命都是你的。只要不伤害皇昭司其他兄弟的性命,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景明月断然拒绝道:“我想要的东西你给不了,那我要你的命做什么?”

“那你究竟要什么?”

陆寒渊的手撑在桌案的边缘,手背青筋暴起,几乎要将景明月的桌案掰下一角。

“我要法纪严明,天理昭昭!”

因为法纪松弛,所以那些人可以贪污受贿,操纵科举,将万千士子的前程毁于一旦;因为天理不彰,所以苏敬儒为民请命,遭受的却是林氏兄妹的疯狂报复。

法纪何在?天理何存?

“可他们是无辜的!身为奴婢卑微如蝼蚁是他们的命!你处死了他们就能彰显你要的法纪天理了吗?”

景明月怒而拂袖:“陆撷英罪不可恕,惩处不了他我亦深以为恨!那些做他替死之鬼的皇昭司诸人,有多少人又哪是不敢伸冤,而是心甘情愿!以包庇之罪论处,也没冤枉他们!”

审讯过程中,翟五刚秦六强一口咬定罪在己身,无人指使,无人逼迫。任凭都察院怎么好说歹说威逼利诱都无济于事。

冤枉吗?可以说冤枉,也可以说毫不冤枉。

“可是他们救过我的命!所以还请景大人,高抬贵手——”

孤注一掷,陆寒渊押上他最后的筹码——如果景明月是小九,他赌上他和小九的情分。他有九成九的把握,他们的情分有足够的重量,帮他扳回一城。

景明月双眉紧锁,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他们救过你的命,和我景明月有什么关系?”

言语嘲讽,冷漠至极。

陆寒渊的几乎嵌穿桌案的手缓缓松开,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

原来那些无处不在的善意都可以是层层伪装的阴谋,那些自以为是的认定原来也只是一厢情愿?

景明月怎样对待陆寒渊都不奇怪,但是三哥不相信,他的小九会不在乎他的性命。

陆寒渊突然笑了起来,景明月看见有一滴泪从他的眼眶里径直砸向地面,用力而悲愤。

“哪怕马上要死的是我,你也会无动于衷,对吗?”

陆寒渊本想以情动之,以他们之间的交情求景明月恩赐小五小六一条生路。

可景明月的冷硬决绝断绝了他所有的念想。

想来也是可笑,他们之间,本也没什么深情厚谊。他为什么会生出景明月会看在他的份上放人,这样荒唐的想法。

终于是走到了这一步吗?景明月的心一直往下沉,她缓缓站起走到陆寒渊的面前。

那些对面不识的隐痛,是冲破闸口的洪水,怒吼咆哮,一泻汪洋,将她的世界摧残成一片炼狱。

她一边痛得锥心刺骨,一边还要笑着庆幸好在早有先见。

小九没办法拒绝三哥的任何请求,但是景明月可以。

景明月的右手探上陆寒渊的脖颈,一点点收缩,在感受到他肌肤之下的血液流动时收住了手。

“陆寒渊你记好,我不是大罗金仙,救不了求死之人。众生皆苦,人人皆需自渡,我已经给了你们舟桨,不愿自渡便只能沉舟,怨不得他人。”

“景大人,你在桂郡的时候就说过,你要从皇昭司手中拿回监军权,可是这么久了,你知道你为什么还是没做到吗?”

陆寒渊的神色中是无尽的痛苦和凄怆:“你不是不想,而是根本没能力做到!连你景明月在皇昭司的淫威下都不得不韬光养晦,我们这些命如蝼蚁之人又算什么!”

“韬光养晦的前提是我能保全自己和整个衡阳,可是你们呢?明知命如蝼蚁还要为豺狼驱策,自己不求活路,又凭什么求别人网开一面!”

景明月的手再次骤然紧缩,她清晰地听到手指骨骼间发出痛苦的脆响:“别忘了苏敬儒是为什么死的!他为的就是朗朗乾坤天理昭昭!人人如你,因一份私情,想动用另一份私情去打破规矩,那我大坤律法威严何在?”

杀人诛心,他用他们之间的情谊作为刀刺向她,她不得不用他心底最深的痛化作利刃抵挡在身前。

苏敬儒……师父……陆寒渊积攒起的愤恨不甘瞬间泄去,他没有资格和理由再诘问景明月,望向景明月的眼神徒留悲凉凄怆。

他好像一眼就看到了他们之间注定的结局。

他曾经痛苦于如果景明月真的是小九,早就知道他是谁,为何还迟迟不肯认他?是因这残破不堪的躯体,还是云泥之别的身份?

到今日他终于明白,最难跨过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立场鸿沟。

刚进入皇昭司的时候,他也怨过恨过。然而十数年的皇昭司生涯,纵使皇昭司是人间炼狱,其中宦官是天下仁人义士得而诛之的奸佞小人,亦有屡次救他于水火之中的同袍,肝胆相照的兄弟。

这是一场无解的立场之争,皇昭司的奴婢,有的蒙受过陆撷英的恩惠,有的害怕给更多的家人亲友招祸,只能含冤赴死,把满腹冤屈打碎牙合着血往肚里咽。

而在景明月看来,无异于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不得不死。

她要严明法度,她要令乱臣贼子惧,杀一儆百之事,便不得不做。

陆寒渊攥上景明月扼着他咽喉的手腕,皓腕冰冷,更胜昆山寒玉。

只要他用力一拽,就能将近在咫尺的她揽入怀中,可他偏偏不能。

陆寒渊一把将景明月的手腕扯下:“多谢……景大人赐教……”

陆寒渊离开景明月的书房,只觉满院明月梨花,故人万里关山,颦笑之间,流血漂杵,清冷千春,冥冥归去无人管。

景明月和陆寒渊争执的声音,尹燕泥和赵冰河躲在暗处不敢上前,待陆寒渊走后,她俩才从暗处走出。

尹燕泥小心翼翼推门而入时,景明月正在认真比对着世闻堂交上来的琼花宴名单。

赵冰河不敢打扰她,只将药放在她的手边,景明月目不斜视地将药碗端起,直接一口灌下。

“姐姐……”赵冰河面露担忧。

“我没事。”景明月反手擦去唇边残留的苦涩汤药。

“明月,顾启想见你,为了……”

“为了陆寒渊的事。”景明月合上琼花宴的名册,“桂王这是想市恩贾义。”

“那要见他吗?”

“请进来吧,他在门口应该撞见了在我这里刚吃了闭门羹的陆寒渊,我倒是要看看他还想说什么。”

顾启被请进景明月的会客厅后,直陈来意:“桂王殿下说了,左右是两个无关紧要的无辜之人,不如卖这个面子给陆指挥。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陆指挥是个讲信义顾情义的人,结个善缘,往后大人肯定是有用得到陆指挥的地方。”

“是吗?”景明月低头处理着公务,眼皮都没抬起来看顾启一下,“告诉你们桂王,今日就算身陷囹圄的是你顾启,我也照杀不误。桂王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可能法外开恩,他的目的既已达到,那顾大人就可以走了。”

顾启被景明月的话吓得哆嗦了两下,他本来都已经想好了装模作样的说辞,却被景明月直接堵得无话可说。

在桂王让他前往尚书府做说客的时候,他就言明了这招对景明月根本无用,景明月是不可能法外开恩的。

萧明鼎当时的话言犹在耳:“本王知道景大人是什么性子,你说完你该说的话就可以走了,不用争辩什么利弊得失。关键是要让陆寒渊看到本王的诚意。”

景明月洞若观火体察人心,已经到了毫发毕现的程度。

顾启尴尬地耸了耸肩,对景明月拱手道:“景大人,这是桂王的意思,不是下官的意思。”

景明月这才放下手中的文书:“那桂王的意思传达完了吗?”

这是要逐客了。

面对景明月,顾启是害怕的。顾贞同他说过景明月在衡阳和桂郡之事,言语多有赞叹。

顾启先前对景明月只是好奇,一起共事之后,才不禁感叹——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从未遇到这么硬的对手。

实力无人可及,心机深不可测,恪守着纲常法度,从不巴结谄媚任何权贵,却能一路扶摇直上,深得圣心,让都察院为之驱策,崔绍节俯首听命。

顾启思量再三,还是壮着胆子,将胸口憋着的话说了出来:“大人的一些做法,下官虽不认同,但下官敬重大人的为人,是发自内心的崇敬,并不只因舍妹曾受大人恩惠。”

肺腑之言出口,顾启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酣畅淋漓。

“下官告退。”

“慢走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