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鹏北海,凤朝阳(二)
中文啦 www.izhongwen.cc,最快更新衡阳雁:女相如何爱权宦!
那封泛黄的书信,是女帝时期衡阳书院掌院张殊写给衡阳众弟子的诫子书。
书信里阐明了张殊在深思熟虑后,决定以女帝逼迫作为明面上的借口,将衡阳书院南迁回衡阳故地的决定。
张殊还在信中告诫衡阳弟子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无论身处何地忠君爱国的衡阳门风不可偏废。
书信语重心长,字字肺腑。靖宁帝看完之后,也不免为之打动。
成康平叛,景阳川证实了张殊的先见。景明月的此番请求也就顺理成章了。
“你们衡阳中人,倒真是各个目光深远。有你们在,确实是我萧氏之幸。”靖宁帝将张殊的书信还给景明月,“爱卿所求,朕应允了。只是爱卿为何非要朕对外宣称爱卿去了北境?”
景明月道:“微臣如今已是兵部尚书,礼部尚书与微臣平级,翰林学士官阶甚至在微臣之下。微臣惟恐他们忌惮微臣的身份,无法做到客观公允,反而寒了天下士子之心。”
“微臣需要一个不在朝中的理由,需要一个足够寒微的身份,需要礼部和翰林院没有顾虑的公正评判,才能向天下昭显陛下招贤纳士之心,中兴匡复之志。”
景明月言语恳切,靖宁帝沉吟半晌方道:“如果爱卿……朕是说如果,如果爱卿发挥失常,不幸榜上无名,那朕和爱卿,又该如何向天下人交代。”
景明月对靖宁帝重重叩首:“如果微臣连殿试尚且不得入,那微臣不仅深负皇恩,生愧对衡阳诸人,死无颜见衡阳先贤。微臣愿意承担一切后果罪责。”
靖宁帝同意了景明月的请求,不是被景明月的诚意所打动,而是他也想看看,让景明月更换身份参加科举,被誉为天地人杰的景明月究竟又有几斤几两,能取得怎样的成绩?
听说崔远家的公子,对本次科举的会元和状元之位势在必得。
靖宁帝也很是期待能看到一场好戏。
当靖宁帝看到会试榜单上,没有景明月化名的苏重三的名字时,便隐隐察觉了事情有不对的地方。以景明月的才能,就算马失前蹄错失名列前茅的机会,也不至于连进入殿试的资格都没有。
放榜当天,都察院就在崔府门口二话不说地拿下春风得意耀武扬威的冯烨时,靖宁帝终于想明白了景明月的意图。
科举每年都在舞弊,只是苦于难以取证,四部才无从查起。而景明月答了一张卷子,亲自入局设套,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用如山铁证扳倒吏部和礼部两名大员。
景明月递上来的折子密密麻麻地写着程振和冯居如何狼狈为奸,程振在礼部尚书的位置上,和翰林院如何沆瀣一气,持续多年操纵科举,犯下舞弊大案的。
一边是拔出萝卜带出泥连成一串的朝廷大员,一边是在科举案深受其害的士子名录,一旁还附着科举舞弊案中贪污受贿的巨额赃款。景明月、崔远、宋清、顾启还有朝中其他官员联合上书,要求严惩程振冯居等人,要求今年科举会试重开,以还天下公正。
靖宁帝把折子重重摔在地上:“爱卿竟然想整治科举舞弊,当日为何不直言目的,又是张殊手书,又是衡阳苦心,绕了这么大一圈,把朕都诓骗了进去!”
景明月捡起折子,再次恭敬呈上:“冯居会为因一时意气而冒着风险,就让儿子窃取会元之位做那招风大树,对付这么蠢的人确实不用这么大的周折。只是程振因为太蠢做了开泰旧党和藩镇节度的棋子,微臣没有把握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出此下策暗中调查。”
开泰旧党……靖宁帝的双拳攥紧,额上青筋根根暴起。
藩镇节度尚且不算什么,开泰旧党是靖宁帝不可触碰的逆鳞。
“说,你都查到了什么?”
景明月将自己的猜测和一些实证一一列出。
“查!给朕狠狠查!景爱卿,朕命你联合都察院去查!金锦卫也任凭你调动,就算把大坤翻了个底朝天,也得把那些人揪出来!”
“微臣遵旨。”
景明月从宫中出来不多时便遇上了崔府的马车,好巧不巧,相遇的地方与崔绍节和冯烨发生争执之处相隔不远。
崔府侍卫上前对景明月行礼:“景大人,我们公子想邀你上车一叙。”
景明月没有拒绝,方一挑帘进入崔府马车,崔绍节便对她拱手施礼:“崔某恭贺景大人。”
“公子恭贺我什么?”
崔绍节笑道:“冯居倒台,内阁空位,吏部礼部的新任尚书尚且无定,此番入主内阁的,只能是景大人您了。”
“崔公子当真看得起我景明月。是我要恭贺崔公子,待会试重开,崔公子三元及第名满天下,那才是真正的前途不可限量。只是——”
景明月微微挑眉:“崔公子志向远大却蛰居良久,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一鸣惊人。只是公子出生官宦世界,崔远大人没有教会公子,不要随意揣度圣意吗?”
崔绍节的目光落在景明月的乌纱帽和绯色官服上。景明月的年纪比他还小上一两岁,却已经是即将入主内阁的二品大员了。
“多谢景大人指点,崔某受教。”
“崔公子还有什么事吗?没有的话,我比较忙。”
景明月提出了离开,崔绍节也知道景明月现下景明月还有一堆事务需要处理,景明月和他的交情也还远没有到可以闲话家常的地步。
“没有了,只是待崔某入仕之日,还请景大人多多照拂。”
“崔公子这说的是什么话,崔大人尚在朝堂,足够提携公子青云直上,况且公子身后是清河崔氏,三个姊妹分嫁三王,无论三王何人继位,公子都是国舅,是景某要求崔公子和崔大人多加帮衬。”
两个人你来我往,都在相互恭维客套。
景明月的行事风格和崔家完全不同。在晦暗不明的局势下,崔家习惯了等待,而景明月逆风执炬,照彻时之人。
“夺储之争,成王败寇,旦夕之间,钟鸣鼎食之家也会瞬息土崩瓦解。崔某只求能在景大人这里提前为崔家留条活路。”
景明月明白崔绍节的意思,狡兔三窟只求安稳一向是世家大族的生存法则,押上全部身家性命,幻想一朝鸡犬升天的只能是寒微之士。
“没到生死存亡的关头,你我之间自然可以互相高抬贵手。真到了那一刻——”景明月停顿,“我不希望有那一刻。”
“我也是。”崔绍节一直保持着世家公子谦和有礼的微笑,崔绍节和冯烨街头争吵的情形景明月无缘得见,觉得实在可惜。
景明月不便在崔府马车上多留,与崔绍节告辞之后,便催促尹燕泥驾车快些离开。
崔绍节一直掀着马车窗帘,目送景明月离去。待景明月的马车消失在视线里,崔绍节才缓缓放下车帘。
“走吧,父亲……还在等着我……”
崔绍节刚回崔府,便自觉地在崔远面前跪下。
“你还知道回来?我看你本事大得很!”
“孩儿未请示父亲便擅自行事,还请父亲责罚。但孩儿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孽障!”崔远一个耳光直接扇在崔绍节的脸上,崔绍节本就生得白净,一个巴掌下来,鲜红的手指印瞬间烙在了脸上。
“先前听闻你和冯烨发生冲突,为父虽知你心高气傲,但不信你能和那样的草包计较!定是那冯烨做了天大的混账事,才会让你失了礼节!没想到啊没想到,你竟然敢背着为父伙同那景明月翻了京城的天!”
崔远指着崔绍节,从头发到每一根髭须都在气得发抖:“你知道不知道,因为你的擅作主张,崔家数年来的辛苦经营都将付诸一炬!你为了三娘替桂王筹谋的时候,你可曾想过二娘和四娘!他们也是你的姊妹!”
“是!他们都是我的姊妹!可那九五之尊的位置只有一个!”崔绍节将脊背挺得笔直,丝毫不怯地直视崔远,“无论结局如何,我注定有两个姊妹受到伤害!你想平衡局势,你想处处留后手!可这夺储之路从来没有中间道路可走!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能为天下择一良君!”
“你……你!逆子!逆子!”崔远被崔绍节气得喘不上气,抬手还要打崔绍节的时候,崔绍节已经站起避开。
崔绍节双眼泛红,看着崔远怒不可遏的样子却备感讥讽:“父亲,如果不是因为你的权衡局势,三娘和桂王两情相悦,本可以风风光光地嫁给桂王成为堂堂正正的桂王妃!而不是屈居人下做一个妾!二娘四娘可以自己挑选喜欢的夫婿,不必在镇西王府和胶东王府忍受那等窝囊气!可是……你把她们都毁了!”
多少人羡慕崔家三个女儿分别嫁给了三个王爷,府上二小姐和四小姐分别是镇西王妃和胶东王妃,三小姐虽然是桂王侧妃,但已为桂王孕育二子,桂王正妃和其他姬妾均无所出,足见桂王对崔家三娘的恩宠。
无论三王谁继承皇位,崔远都是国丈,他崔绍节都是国舅,崔府依旧满门荣耀,清河崔氏依旧是大坤第一世家。
可是只有他崔绍节心疼他的姊妹们,知道她们为了崔府的荣耀,付出了多少苦楚。
桂王准备娶妻的时候,顾昭仪说的非常明白:“崔家分嫁三女,说明他们随时都可以舍弃你,只有顾家愿意押上所有毫无保留地站在你身后。要选谁做正妃,你自己想清楚。”
崔绍节永远不会忘记,在桂王迎娶顾家嫡小姐顾贞作为正妃时,三娘把自己锁在房里不吃不喝终日以泪洗面的脆弱。他将哭昏过去的三娘抱在怀里的时候,那样娇艳的三娘却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
他恨桂王负心薄幸,却也知储位之争腥风血雨,是他们崔家给不出诚意在先,又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指责桂王憎怨顾氏?
而二娘和四娘虽然做了王府正妃,镇西胶东王府源源不断的美妾娇娘,莺莺燕燕,又何曾让她们有一天好过?每次回门都是满腹心酸。
崔绍节常常在想,如果崔远不是瞻前顾后,她们是不是都能快乐许多?
“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至少这样能保下你们所有人的命!”
“不是!”崔绍节用力挥袖,丢掉了他作为清河崔氏公子所有的端方矜贵,声嘶力竭道:
“父亲以为,要是桂王死了,三娘能独活?三娘的孩子我的两个外甥他们又该怎么活下来!”
崔远看着面前双目赤红,眼底隐隐有泪,与平素守节持正模样截然不同的崔绍节,还欲扬起的巴掌无力垂下。
“所以,为什么选现在出手?”崔远全身脱力,扶着案几缓缓坐下。
崔绍节用力的呼吸着,让自己方才沸腾的情绪平静下来:“父亲一直观望时机,如今时机不是已经到了吗?镇西王胶东王禁闭,其羽翼被景明月一一剪去。桂王本就比那二位多几分本事,若是景明月诚心辅佐,何愁大业不成?”
崔远皱眉:“你就这么信景明月会帮桂王?她可是口口声声要做陛下孤臣,谁也不帮。就算她将镇西王胶东王都得罪干净了,那不是还有吴王?”
“做天下孤臣和辅佐桂王并不矛盾。景明月抱负远大,麒麟择主,便只能选择桂王。吴王虽有嫡长之名,但年纪太小手段不够,放在治世做个承平天子还行,如今朝野上下积弊已深,吴王没这个能力做景明月想要的中兴之主。”
崔远长长叹了一口气,他也混迹官场数十年,崔绍节说的这些何尝不知?但此时就表明崔家的立场,还是为时尚早,不够稳妥。
“那你凭什么觉得景明月就有那个能力,将桂王扶到那个位置?”
崔绍节沉默片刻,就在崔远以为崔绍节也发现问题所在,准备语重心长教导崔绍节之时,崔绍节突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