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我寄人间雪满头(一)
中文啦 www.izhongwen.cc,最快更新衡阳雁:女相如何爱权宦!
在白子的步步围剿之下,黑子退无可退。
这一局又是景明月赢了。
靖宁帝将掌中来不及下的黑子投回棋笼之中:“爱卿知道朕为什么信你吗?”
“愿闻其详。”
“爱卿无父母,无夫婿,无子女。所有亲故,仅存早已划清界限的河东柳氏。除了大坤,你只能为你自己而活,顶多为了衡阳活着。而衡阳也是大坤的衡阳。大坤上下,没有比你更适合做孤臣的人。”
景明月收棋回笼,露出浅淡的微笑。从某种程度上来讲,靖宁帝对她的信任和对宦官的信任出于同理。
太监无子无后,无论如何祸国殃民、犯上作乱,大坤的江山还姓萧。
而目前的她也无亲无后,甚至没有家族傍身。与宫中宦官的境地何其相似?
在女帝启用女官之时,当时的内阁首辅狄斩秋就坚决要求女官不得与皇室婚嫁,只可为正妻且夫婿不得纳妾,生产之际若不能胜任官职随时可由他人顶替……
在重重严苛的条件下,大坤身居高位的女官多是终生未嫁。而她景明月官拜六部尚书,已取得了大坤女官前所未有的最高官职。
今时今日,她但凡有夫婿子女,靖宁帝都不会如此信她。至于未来——靖宁帝是断定了她舍不下辛苦得来的一切,舍不得衡阳重回朝堂的宏愿,甘心隐退嫁人生子。
这份脆弱至极的信任,建立在一个女子的孤寡之上。
靖宁帝话里话外都在提醒着景明月,她只能做他的孤臣。倘若生了什么别的不该有的心思,她也会被毫不犹豫地除去。
“陛下只说对了一半。”景明月将最后一枚棋子投入棋笼,棋盘清空。
苦心孤诣了这么久,如果今日这一步行差踏错,所有费力经营的一切可能顷刻间就会如空荡的棋盘的一般,化为乌有。
但如果这一步不走出去,来日所有的生路都将会被尽数封死。
置之死地而后生,能用她一人的置之死地,换将来他们一条生路的可能,未尝不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除了大坤,我确实是为我自己活着。但是——我有夫婿。”
靖宁帝的瞳孔骤然紧缩。
关于景明月的一切,他以为自己已经掌握的足够多了。苏敬儒之女,在成康之乱中流离失所后,为衡阳许素衣所救,后凭借天资拜入景阳川门下,成为当今的衡阳书院掌院。
衡阳书院的掌院,一向是举世瞩目的所在。江湖广阔,从来不乏历代衡阳掌院风花雪月的故事。
在顾平君嫁给他之前,景阳川和顾平君之间的佚闻已是天下皆知。而景明月干净得就像昆仑山上的雪,丝毫没有沾染凡尘俗世的烟火,无论是朝野和江湖,关于景明月的风流韵事只字未闻,更遑论婚嫁。
而如今景明月却突然自己声称已有夫婿。
“哦?是何方才俊,能做衡阳首位女掌院的夫婿?”
靖宁帝用颇为好奇的神情,掩饰了眼底汹涌而起的杀意。
瞒而不报,那是欺君。
“陛下一定派人重新查过我和先父,那必定知道,先父有个义子,或者说是先父的徒弟。先父亲自做主,为我和他定下亲事,他便是我的夫婿。”
靖宁帝隐约记得苏敬儒是有这么一个义子,死在了成康之乱中。
燕郡靠近北戎,受北戎风俗影响,燕郡之人结亲一般较早,且喜定娃娃亲。燕郡人重诺,一旦定亲,便不可轻易更改。
但仅凭这些,景明月的借口仍显太过拙劣,与景明月平素严谨精明的模样,完全不符。
“听说他死在成康之乱。成康之乱前,爱卿不过七八岁小儿,尚不知情爱为何物。就算忠义侯做主定下了这门亲事,斯人已逝,燕郡的官府文书也在叛乱中遗毁殆尽。仪礼未成,便不算正式婚嫁,爱卿连望门寡都算不上,难不成要为此守节终生?”
“当时年少,是不懂情爱。但有些情感,后知后觉。陛下如果被人用性命爱过,就知道何为曾经沧海,至死不渝。”
靖宁帝的神情原本尽是嗤笑和戏谑,在察觉到景明月异常严肃的态度之后,半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不自觉地端正了起来。
“此话怎讲?”
“当年成康之乱爆发之时,我夫本已赴衡阳参加武试。惊闻燕郡生变,先父惨死,不顾旁人劝阻,执意逆着南下逃命的难民中执意寻我。历经千辛万苦,救下在伪宫中奄奄一息的我,在处处杀机的伪宫之中以命护我周全。”
提及成康伪宫,景明月唇齿之间盈满了冰冷彻骨的恨意。
“后来我得逢衡阳许素衣相助,逃出伪宫拜入衡阳。他却永远葬身伪宫——”
景明月的目光投向窗外,窗外冰清玉砌的世界里,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可叹金樽绿蚁,却是遥寄黄泉下人。
“他没能等到朝廷剿除叛党的那个春天……”
靖宁帝顺着景明月的目光朝窗外望去,再看向一贯端庄肃穆的景明月此时却尽显沧桑落寞。靖宁帝恍惚想起一句诗来: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倘若他不回来,拜入衡阳光芒万丈的是他。化作成康伪宫中孤魂野鬼的是我。被一人以性命相护相爱,陛下让我如何能不刻骨铭心?”
往事如烟,景明月沧桑平静的外表下字字泣血,穿过成康之乱十余年的兵荒马乱,正中靖宁帝的胸口。
被一人以性命爱过……靖宁帝想起了成康之乱那场铺天盖地的箭雨,被万箭穿心的裴婉芸……
靖宁帝一惊,突然间剧烈咳嗽了起来,起身站起时连带着掀翻了棋盘,尽管景明月眼疾手快,倾倒的棋笼,还是噼里啪啦洒了满地黑白。
景明月正欲去捡,靖宁帝拦住了她,大口地喘息着将气息调整过来。
“你去外面将王崇礼喊进来收拾吧。”
一番剧烈的咳嗽后,靖宁帝的脸色很不好看,语气中也带着疲惫:
“这些日子辛苦爱卿,每日从宫里拿些赏赐,代朕前望桂王吴王府上问候他们二人,莫让他们因朕久久不处置镇西王和胶东王而怨恨朕。”
“微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