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落叶满长安(一)
中文啦 www.izhongwen.cc,最快更新衡阳雁:女相如何爱权宦!
“麻烦你同陆撷英传句话吧,不要想着搞刺杀来杀我,皇昭司这一套对我没有用。”景明月继续嗑她的瓜子,配着王衍送的毛尖。
陆寒渊瞳孔骤缩:“掌监他……动手了?”
“动手了。”景明月捏碎了一把瓜子壳。
“撞上了镇西王同时派来杀我的人,两方争斗,死伤应该都不少。陆撷英不会罢休,一定会再安排一次刺杀,你让他别白费力气了,好好保护皇上,才是皇昭司的首要之责。目前北部藩镇才是朝廷的心腹大患,我也无暇把时间浪费在皇昭司身上。”
“这个我真不知道,我没有骗你!”
陆寒渊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他不是一个光明磊落的君子,他可以奴颜婢膝,可以低入尘埃,但他绝对没有向陆撷英透露半分景明月要裁撤宦官监军之权之事,也绝对不知道任何陆撷英要刺杀景明月的谋划。
相处多日,他知道景明月会算计他,会算计任何人,但景明月没有想过害他,至少现在没有。
“我知道。”景明月早知此事应当与陆寒渊无关,但看到他的紧张慌乱时,还是有一种溺水之人终于将头探出水面的安定。
“陆撷英应该还不知道裁撤监军权之事,但他应该能猜到,我在试图将水搅浑了。”
“什么……水……搅浑?”陆寒渊没有明白景明月的意思。
“在我上奏的请功奏章中,我请求陛下将李铁马和池胜调入禁军任护军中尉和中护军,将你擢升为神机营内臣。”
“北路军的战争还没结束,无论是北戎,还是辽东、朔方节度使,都是硬骨头。我打算回京述职之后,调动神机营,前往北路军支援。你们的调令还没有正式传达,但等我们回京之后,八九不离十了。”
将两员武将,其中包括自己的人调入由宦官主掌的禁军,将皇昭司的亲信陆寒渊调入同由宦官主管的神机营本来并不突兀,但景明月本就是以机关术闻名,陛下将神机营权柄交到她手中是迟早的事。
而景明月想要亲调神机营并入北路军,那就是要从根本上瓦解宦官在军中的势力,先将宦官和武将之间的水倒在一起搅浑,再慢慢将宦官权力从中抽离出来还归武将。
景明月见陆寒渊还是疑惑,遂继续解释道:“之前答应你,南疆解围后,告知你有关六博盒之事,现在我可以告诉你,六博盒除了我之外,衡阳高阶弟子,也都学过六博盒制造。我只做了三十六个六博盒,但即使六博盒已被八卦盒取代,现今衡阳上下拥有的六博盒仍有不下百余。”
“你既持有了六博盒这么多年,就应该知道它是专用暗杀的暗器,衡阳立身行君子之道,但面对极恶宵小,亦会以暗杀处之。”
“我比他陆撷英说不定更谙熟暗杀之道。这次是让皇昭司和镇西王两虎相争,我作壁上观。但即使没有镇西王助我一臂之力,皇昭司也奈我不得,不如彼此省省力气。”
陆寒渊想到六年前戴银质面具,踏白骨而来的那个女子,身形如山魅,利用手中机关巧术,躲过重重守卫防护,无声无息地潜入成丘壑手下大将罗毁的卧房,将酣睡中的罗毁一剑封喉。又于撤退途中设下天罗地网,带着他得以全身而退。
“如果那六博盒是你捡的或是夺的,你不会心心念念千方百计想要上衡阳山,向我求它主人的答案。如果是有人送你的,她应该告诉过你,六博盒里面的东西,只能通过机关术解开,不能用蛮力打开,否则即刻会被里面的齿轮搅碎。”
“是……”陆寒渊取出怀中的六博盒,稍稍用力摇晃盒子,除了细针暗器,能隐隐感受到里头另外存在的东西,可那是什么?
“你要是想直接解开,我可以直接替你解开。但给你东西的人,既然要藏得这么深,要么她不想告诉你里面是什么,要么她想等你自己解开,不愿你假手他人。”
不愿假手他人……陆寒渊只觉被人死死地扼住了咽喉,呼吸不上来,即使他尽力克制,依旧有潮水般的酸涩汹涌而来,几近将他淹没。
“景掌院,衡阳到底有没有一个……叫恨无常的女子?”
话刚问出口,陆寒渊就觉得自己可笑,这一听就是那人随口胡诌的化名,怎么可能有人会叫恨无常?
“没有……”景明月开口,亲自将陆寒渊万分之一的希望击碎。
她在击垮他的时候,也在击垮她自己。
恨天地无情,恨众生皆苦,恨万物无常,恨人间太多魑魅魍魉,让花好月圆尽成妄。
所以他们颠沛流离重逢于此,仍旧没有桃李春风与江湖夜雨为之相庆,只有他对她的纵使相逢应不识,她对他的满腹心事不可说。
陆寒渊回想起六年前分别的时候,恨无常将六博盒塞入他的手中:“这个盒子里我藏了东西,强力拆开会被立即摧毁,我希望有一天,你能用机关术解开这个六博盒,让里面的东西重窥天日。”
她的面容依然藏在银质面具之后晦暗不明,然而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中满是期盼。
“好。”他一口应下。
“你真的不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古道相送,她已经策马驶出一段距离,却突然回身摘下面具,对他挥手:“后会有期,多加保重!”那一刻,他浑身如遭雷击。
他被定在原地,她已扬鞭离去。
即使相隔甚远,黄沙漫天,她转身那一刹只是惊鸿一瞥,他看得并不真切。
时过境迁,将近十年,容貌与记忆中的亦大有不同,但他总觉得,那就是小九的脸,那就是小九!
除了小九,不会有人愿意对他舍命相救!所以小九,还活着?
待他反应过来想要追上她的时候,茫茫四野没有其他马匹,他伸手去抓,想要挽留,指尖穿过的只是一阵阵无所事事的风。
所以,六博盒中的究竟是什么?
六年间,他小心翼翼,生怕有损六博盒分毫,尝试过各种方式想解开六博盒,均不得其要。他既答应她要亲手解开,就不会食言,三哥从来没有违背对小九任何一个承诺,即使她可能不是小九。
“我上衡阳,只是想向掌院求个六博盒的前后因由,现在知道了,我自当遵守对他人的承诺。多谢掌院。”
陆寒渊的神色几经变化,景明月心跳如擂。昆仑练剑三年,极寒风雪使她容貌大改,与昔日的苏小九已无半分相似之处,她坚信陆寒渊认不出她。
手中的棋还没下到那一步,她希望陆寒渊能认出她,但绝不是现在。
“你要是想解开六博盒,除了通过衡阳文武试拜入衡阳山,努力成为衡阳高阶弟子之外,便只有一条路——进入神机营,学习机关术。”
景明月抓起桌案上的一把瓜子,缓缓松开手掌,让他们一粒一粒地掉回桌上,来回反复地把玩:“我能透露给神机营的机关术只有兵械火器制造,不会有江湖暗器。但机关术一通百通,你要是能明白兵械机关的原理,再想解开六博盒不是难事。当然,代价就是你有时得为我所用。”
陆寒渊握紧了六博盒:“大人要我做什么?”
景明月拍上陆寒渊的肩膀:“我不是一个强人所难的人,我和陆撷英,是朝臣和宦官之间的权力之争,我要的是大坤朝局至少回到女帝之前的秩序。”
“现在是暗地里的风起云涌,但早晚会走到明面上的你死我活,我不要求你立刻背叛陆撷英倒戈于我,这不现实,但我确实很需要一个中间人,至少能偶尔帮我向陆撷英传个话,比如不要再搞这种下三滥的暗杀,让彼此都省点心。”
陆寒渊肩上紧绷的肌肉缓缓松弛下去。还好,她现在只要求他做一个中间人。
“多谢景大人。”陆寒渊撩袍单膝跪下。
“谢我什么?”
“多谢大人,即使是在我有求于大人时,仍愿意给我一条生路。”
如果此时,景明月要求他立刻背叛陆撷英效忠于她,他为了探求那一点真相,会愿意供景明月驱策。
但陆撷英是何等人物,只要他有异动,陆撷英必定有所察觉,届时哪怕景明月愿意保他,以陆撷英睚眦必报的手段,他只有一个下场——
死无葬身之地——
陆寒渊还欲叩首,被景明月拦住。六博盒内的尖针,似乎都铺天盖地地扎向景明月的心口,景明月苦笑。
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好好地活下去。
“不必谢我。你只有活着,才能更好地替我做事,你我之间方能更好地各取所需,各有所图。”
山水迢递,景明月无数次希望车马能走得再慢一些,如此即使不能交谈,她也能在一掀开车帘的时候,就看见陆寒渊的身影。
但是再长的路都有尽头,车马最终还是抵达了京城。
京城已是深秋,秋风生渭水,落叶满长安,车轮辘辘,将道上的枯叶碾得粉身碎骨。
多事之秋,何谓多事?同样是肃杀的秋,百年前,女帝将衡阳书院逐出京城,砸碎了京城的衡阳书院,改建为皇昭司的署衙;二十多年前,开泰帝将苏敬儒打入皇昭司诏狱,生受尽酷刑折磨后流放燕郡。十多年前,成康之乱爆发,京城沦陷,国破山河。
往昔岁月,景明月明里暗里在京城来去匆匆。但只有这一次,才算真正踏入京城的土地。
她要回来,带着整个堂堂正正地衡阳回来。
不破不立,只有打碎一切,才能重建新的秩序。
靖宁帝在京城给景明月赐了一座宅邸,景明月深思熟虑了很久,好几次话盘旋在嘴边,正欲开口,都被她硬生生按捺下去。
这是京城,是皇昭司的地盘,京城的每一条街巷里坊,都可能密布着皇昭司的鹰犬耳目。稍有不慎,就会为他引来杀身之祸。
景明月最终只是对陆寒渊道出了她在京城的宅邸住址:“陆大人若是得了闲暇工夫,不妨去我那儿坐坐。”
一个无关痛痒的住址,皇昭司早就知晓的地方,一个极尽客套听上去丝毫没有诚意的邀请。那是她能做到的极致。
景明月心里比任何人都清楚,一入京城,就是天涯咫尺,除非公务,否则陆寒渊不可能踏入她的庭院半步。
“好。”陆寒渊扯动缰绳调转马头:“奴婢还有公务在身,就此与大人别过。”
陆寒渊对景明月抱拳道别,景明月颔首点头。在京城,没有桂郡的天高海阔,只有严明的身份地位之别,那点桂郡沙场的豪气干云一进城门便风流云散,他再次将自己埋入尘埃。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他朝皇昭司的方向离去,景明月收回目光,垂下车帘。
“姐姐。”坐在身旁的赵冰河上前握住景明月的双手,她的双手有些凉,却依旧身形端正,目光如水却坚毅,仿佛无事发生。赵冰河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只能陪在她身边。
“我没事。”景明月拍了拍赵冰河的手:“宅院那边怎么样了。”
“人……已经都到了。”
“那就去会会吧。”
靖宁帝赐给景明月宅邸的时候,同时赐了四男四女八个仆从。
宣诏的是宫中靖宁帝的贴身内侍王崇礼。
王崇礼装腔作势地将靖宁帝的表彰之词念了一遍,景明月身边李铁马和赵冰河浑身上下都被王崇礼尖锐而做作的嗓音刺起一阵鸡皮疙瘩,胃里泛起恶心。
但他们还是学着景明月的样子,神色肃穆地听完宣诏,叩谢天恩。
李铁马谈不上多喜欢陆寒渊,但是和王崇礼相比,陆寒渊实在是令人舒服太多。
除了身体上不可掩盖的残缺,与正常人无异。没有拿腔拿调地狗仗人势,也没有急不可耐地奉承阿附。
陆寒渊始终安分守己地做着自己的事,如深渊般宁静。
见到王崇礼他才知道,大坤的宦官原来大多都是这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