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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黑色的幽灵侍从穿过长廊。
灵体边缘微微发光,他身着长袍,肩系斗篷,手里端着各地信使送来的重要文件。
每到月底,幽影地各处的军事要塞都会呈上报告。上至角人残党的位置和动向,下至道路的维持和修缮,这些事项都需要经由幽影地的最高统治者过目之后下达指令。
火把在墙侧摇曳,守在会议厅两侧的火焰骑士瘦削高挑,身影笔直如剑。
得到许可后,那个幽灵侍从踏入会议厅。历史悠久的大厅石墙厚重,尽头的壁炉燃烧着猩红的火光。绘着军徽的刺绣挂毯从高高的天花板垂落下来,巨大的油画被岁月的痕迹腐蚀,斑驳地拼凑出往昔的景象。
红发的半神坐在高背椅上,带翼蛇缠在身侧。壁炉的火光在那张苍白瘦削的面容上投下阴影,蛇一般的金色竖瞳敛着幽光,看起来阴郁又森冷。
黑色的幽灵侍从垂下头,恭恭敬敬地呈上信件。
书桌边垒着已经处理好的公文,朱红的封蜡上印着梅瑟莫的图章。
佩戴在中指上的戒指是权力的象征,而他左手的印章戒指,每到月末都会成为蜡封文件的图章印信。
那个黑色的幽灵侍从取了处理好的公文,正要离开,守在物种保藏库那边的火焰骑士托着什么东西进来了。
那是一块普普通通的蜡板,大小和普通的信笺差不多,上面的字迹七扭八歪,一看就出自不经常书写这语言的人之手。
火焰骑士低声和梅瑟莫说了些什么。
那蜡板似乎拥有极其重要的意义,因为还没处理好的公文都被推到了一边给它让路。
梅瑟莫拿起那块蜡板,带翼蛇也凑近前来。
「尊敬的梅瑟莫先生:」
一人一蛇的视线移到蜡板的第二行。
「跪安。」
“……”
带翼蛇露出了智慧的眼神。
「非常感谢泥的收留,我最近在奴隶学习这个世界的蚊子。」
「这缝信若有写得不当的敌方,还请泥见谅。」
在这段落下面,是写得非常努力但依然像蜘蛛在爬的落款:
「谨嘁,
莱拉」
和梅瑟莫一起读信的带翼蛇,表情始终充满智慧,看起来近乎慈祥。
“这是温戈大人给莱拉大人布置的作业。”旁边的火焰骑士低声补充。
接下来一连几天,都有物种保藏库那边的火焰骑士来送信。
一开始那些信还会认认真真地附上问候语和祝语,措辞也十分礼貌正式,到了后面却不知怎的愈发随意,变得和课堂上传阅的小纸条差不多。
「梅瑟莫先生,幽影城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有三百六十天都是阴天吗?」
「梅瑟莫先生,你的带翼蛇有名字吗?平时给摸吗?」
「护城河那边的河马是它当初自己跑进来的,还是特意牵进来的?它有编制吗?」
「……」
「今天的面包有些硬,但幸好有麦粥。」
「梅瑟莫先生,人真的是能连续一个月天天啃面包的生物吗?」
「面包蘸橄榄油虽然也不错,但果然和黄油才是真正的绝配。为什么幽影城没有黄油呢?」①
「想念涂抹黄油的面包。」
过了几天,火焰骑士再次呈上信件。
「今天的餐桌上出现了黄油,幸福。推荐梅瑟莫先生也品尝美味的黄油面包。」
这是最后一封来信。
书桌上,处理好的公文分门别类,码得整整齐齐。
黑色的幽灵侍从取回处理好的公文,躬身行礼正要退下。
“……物种保藏库。”红发金眸的半神开口说,“没有来信?”
守在大厅门口的火焰骑士,不动声色地朝里面看了一眼,然后又不动声色地转回头,继续目视前方。
那名幽灵侍从有些惶恐地直起身,无言地摇了摇头。
物种保藏库。七楼。
阅读室内,裹着猩红兜帽的火焰骑士立在巨大的地图旁。幽影地北面是高原,南面是低洼的海岸。幽影城坐北朝南,背靠幽影树而建,是通往各地的交通要冲。
因为再过不久就有考试,她非常认真地记着笔记。希德本来想向萨赞进言,就算备考也不应耽误温戈那边的作业,但还没说几句就被萨赞请了出去。
一心扑在学习上,她连梅瑟莫是何时来到阅读室的都没有注意。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萨赞。兜帽似章鱼的火焰骑士无奈地叹息一声,她抬起头。
“今天的授课就到此为止。”
“……诶?”
她顺着萨赞的视线望过去,这才看到立在门边的梅瑟莫。
她一下站起身,梅瑟莫似乎没想好开场白。两人对视半晌,最后是她开口打破了阅读室内的寂静。
“梅瑟莫先生……是来这里找书的吗?”
萨赞视线古怪。明明被巨大的兜帽遮去了神情,但就是能让人感受到他此刻心情微妙。
梅瑟莫略略撇开目光。
“……嗯。”
她一下子来了劲:“你想找什么样的书?”
话刚说完,她想起萨赞还在,论对物种保藏库的熟悉,哪里轮得到她帮人找书。
候在阅读室外的希德咳嗽起来。
下课后,一般都是由希德送她回去。从物种保藏库到塔楼,短短的一段路,希德坚持她需有人同行,但今天似乎是例外。
萨赞语气平平地开口:“属下身体不适,还请容属下告退。”
萨赞走了,希德也跟着走了。希德走的时候甚至没有和梅瑟莫打一声招呼,梅瑟莫也没计较。
“我已经不会在物种保藏库迷路了。”她走在前面,和梅瑟莫汇报自己的进度。
那种奇怪的、轻快的心情又来了,让人走路都带点蹦跳,胸腔里的心脏也变得明亮轻盈。
她和他絮絮叨叨地讲她最近课上学了什么,温戈和萨赞在教学方面的一些小摩擦,物种保藏库这近十年有哪些书架移了位置。
高大的红发半神默默听着,偶尔会来一句“然后?”于是她又能兴高采烈地继续讲下去。
“物种保藏库一共有十七个蝙蝠窝。”她转过身说,“最近有一窝蝙蝠生了崽,希德让我小心点,因为抚养幼崽的蝙蝠会变得攻击性极强……”
说话期间,她没注意到身后的楼梯,梅瑟莫突然伸出手,在她将要踩空的那一刻,一把将她拉了回来。
忽然贴到男人的怀抱里,被苍白的手臂搂住腰肢,她无意识地,小小地啊了一声,尾音陷在喉咙深处。
梅瑟莫僵住了。
高大的红发半神一动不动,她被他单手搂着,脚尖踩不到地,完全贴在他身上。那奇怪的声音真的不能怪她,如同身体本能的反应,不受她主观意志掌控。
柔软的身躯贴在冰冷的锁子甲上,她看不到梅瑟莫的脸,只能感到他手臂紧绷的肌肉,以及僵硬的胸膛。
就像被冰冷的石膏像抱住一样。
但不同的地方在于人的皮肤是柔软的,体温是温热的。
还有气息。
像是木炭燃烧过后残余的香气,让人头晕目眩。
脑袋仿佛停止了思考,紧紧箍在自己腰间的手臂似乎并不想松开,矛盾的情绪在那僵硬的身躯里彼此挣扎撕咬,如同缠绞成一团的蛇,不想放开好不容易到手的猎物。
「……我的。」
隐秘的念头似蜜糖又似毒药,顺着理智的缝隙渗透进去。
梅瑟莫的气息病态地颤了一下,抱着她的力道紧得她有些发痛。
那一刻,她忍不住吃痛地唔了一声,红发的半神终于回过神。
巨蟒松开束缚的力道,她回到地面上时,仍觉得有些头重脚轻,站立不稳。
梅瑟莫本想扶住她,在最后一刻又改变了主意,生硬地将手收了回去。
“……莱拉。”梅瑟莫嗓音低哑。
她靠着楼梯的扶手,抬起头。
喉咙微动,他扯开目光,似乎无法与她对视。
“下次你应当小心。”
梅瑟莫说出这句话时的语气,就好像在警告她应该小心自己一样。
……
物种保藏库的事件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奇怪起来。
梅瑟莫有意避着她,没有再出现在阅读室,接送她的人再次变成了希德。火焰骑士欲言又止。
“我想一个人走走。”
这当然是不可能实现的。
她在墙垣上吹风时,忠心耿耿的火焰骑士保持着距离,在物种保藏库的门口用视线追随她的一举一动。
阴沉沉的天空云层涌动,幽影树的树冠散发着腐朽暗淡的金色。今天的风比较大,幽影城外的荒野在风中似海浪推涌。立在高高的城垣上,可以将萧瑟荒凉的景色尽收眼底。
除此以外,还有护城河里的河马。那只巨大的河马慢吞吞地护城河较浅的地方漫步,不管是巡逻的士兵还是守城的骑士,都不曾打扰那只生物慵懒的日常。
它头颅巨大,鼻部长着犀牛一般的角,嘴巴遍布发黄的畸齿,张口能直接吞下两个成年人。
那只河马无聊时,她曾见过它从背部变出豪猪般的金色尖刺,远远望去就像一从开花的荆棘。
在城垣上看够了风景,她转过身,一队巡逻的士兵和她擦肩而过。
一只蝴蝶映入她的视野。黑红的身躯如同被火烧过的焦炭,那小小的蝴蝶扑扇着翅膀,轻盈地从她身边飞过。
她的目光下意识追随着那只蝴蝶,它舞姿悠然,体态灵巧。
“……莱拉大人——!”希德脸色大变,突然倾身向前时,那只蝴蝶依然悠然蹁跹,完全没有被城垣上的动静影响。
巡逻队伍末尾的士兵抽出刀,朝她的方向冲了过来。
“黄金树的子民,我们一族的仇人!接受报应吧!!”
几步的距离,她如同身在梦中,根本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身体应该动起来的,但她就像被钉在了原地。寒冷地牢中的记忆呼啸而来,她几乎是愣愣地看着那人拔刀朝她砍来。
寒冷的风吹起了发丝,那恶毒诅咒的声音骤然一顿,被苍白的手掐住了喉咙,旋即整个人被向上高高抛起。
视野边缘捕捉到猩红的身影,滚烫的烈焰瞬间燃起。
那人的身影从空中落下,被挑起的长枪猛然从中刺穿。大量的鲜血如雨淋落,金属头盔滚落下来,露出那人血迹斑斑,伤口流脓的脑袋。
为了伪装成普通的士兵,他砍断了头上的角,只留下密密麻麻的血洞。
身体折成两半挂在长枪上,那人依然在嘶声发出咒诅。
“可恨的……穿刺公……梅瑟莫啊!你注定不得好死!”
“你注定……咳咳……注定不得……!”
猩红耀目的烈焰燃起,皮肉被烧焦的声音传来。那扭曲的身影痛苦尖叫着,渐渐不再动弹。
高大的半神一甩长枪,将那具尸体撇到地上,动作透出无言的阴戾。
希德不知何时挡到了她身前,但这并不能阻止血液漫到她脚下,浸湿了她长裙的边沿。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这样的暗杀。”希德试图安慰她,言辞笨拙无比。“不是什么新鲜事,您无须担心。”
全城陷入戒严状态,号角的声音响彻阴暗的苍穹。
可怕的表情还没来得及收起来,四目相对的刹那,梅瑟莫身影微僵。
他脸上还有穿刺敌人时溅到的血迹,猩红的血迹沿着苍白的脸庞蜿蜒下来。
她离开希德身边,朝他跑去。
梅瑟莫还未有所动作,她已经抓住他的斗篷,躲到他身后,将脑袋抵在他背上。
——这是最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