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歌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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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伴随着一首平淡的歌谣度过的。歌谣的内容是: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前面拉着解放军,后面载着蓄备粮,要问火车哪里去,保卫人民保卫家乡。歌声平缓、轻柔,是一位母亲唱给自己年幼的儿子,且声音很低,也只有这对母子两人可以听到。
清晨,在一间灰暗的屋子里,一个幼小的男孩儿,依偎在母亲身边,伴随着母亲的歌声,借着窗口射进的一丝丝光线,在睡意朦胧中醒来。是啊,那个依偎在母亲身边的小男孩儿就是我,唱歌的就是我母亲。然后,我就在母亲低缓的歌声里,慢慢的睁开眼睛,看着从窗棂射来的一束束阳光,然后起床。我知道清爽明朗的一天开始了。
母亲的歌唱没有蜿转的曲调,不是动听的旋律,更没有百灵般的清脆,几句歌词均由同一种声调唱出,普通的再也不能普通。然而,我就在这歌声中,开始了新的一天。那时还小,所谓新的一天也没有任何意义,除了吃饭,睡觉,便是与小伙伴们玩耍。吃的饭除了地瓜就是地瓜干,玩耍除了捉迷藏就是捉迷藏。农村的孩子,就这样度日。那时我没有上学,母亲也不识字,所以不会让我学写生字或者记忆歌词这类高雅的事情。于是母亲的这首歌谣,便似了一把雕刻的刀,将一幅最温馨的画面与最温存的幸福,雕刻在我的心灵深处,弥足珍贵,至今清新透彻温暖心田。
那段日子,每天清晨起床时,母亲都会唱起这首歌,非常欢喜的对我说:起床了,起床了,你看火车都呜呜的开来了,还有哪个小懒虫睡懒觉啊。我如果还不睁开眼睛,母亲便呜呜的开着小火车,用手悄悄的挠我的腋下,我受不了,便咯咯得笑着醒来。没有了睡意,自然就会起床。时间久了,只要母亲的歌声一响,我便睁开眼来,说道:我醒了,我早醒了,可不是懒虫呢。
母亲便抱起我,先装上衣,后穿下衣,再穿上鞋袜,抱到地下,说:玩会儿去吧,看看小伙伴们来了么。于是,我就扶着门框,迈出堂屋的大门,然后叭嗒叭㗳的跑向了大街,坐在大门前的石凳上,静等清晨的风吹来,静待红彤彤的太阳照耀,静静的等待寂寞的村子喧闹起来,然后就是村民们陆续走到大街上开始了忙碌的一天。于是,我也与高庄一样,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童年的岁月纯真、美好,儿时的日子安康、快乐,那些阳光灿烂的日子,沿着平淡不变的轨迹,朝着即定的方向,一直向前走着。如同母亲歌谣里唱到的火车一样,在一段恒定的时光里,一直陪伴着我们走向了远方。于是,这首歌谣也就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成了与太阳一同升起的美妙音乐,成了我记忆深处割舍不去的柔情,也成了我一生中最温馨的静好时刻。
母亲高兴是有源由的,那段时间我们才搬进堂屋不久。也就是刚刚搬离了濒临倒塌的破旧西房。居住安定,生活便看到了希望,时光也就满溢着幸福,所以母亲非常开心,便用轻轻的吟唱来表达自己愉快的心情,于是这歌谣也唱响了一家人的亮堂与轻快。但是,随着愉快的日子一同印入我记忆深处的还有母亲与伯母的争吵,所以伴随着歌谣留在我童年里的并不全是美好与纯真,也有困惑与担忧。而朴素的日子,也因了困惑被映衬的越发幸福与珍贵了。
有一天清晨,我在母亲的歌谣中醒来,母亲给我穿好衣服,把我放在坑边准备穿棉布鞋。还是一样唱着“火车火车呜呜响”的歌谣,我也一样高高兴兴的享受着阳光明媚的静谧时刻,还调皮的晃动着小脚不让母亲给我穿上,并看着母亲来回抓动我的小脚丫咯咯的笑。
这时,窗外又传来伯母的大声吵闹,说是丢了一支鸡,已吵了些日子。那时伯母家已搬离了堂屋,搬到了自堂屋向北拐过三个胡同之外较远的后院,并盖起了新房。但伯母就是说,鸡是在我家这边丢失,便到我家的窗外大吵。开始母亲没有答理。家里丢了鸡,吵吵闹闹的发下火无伤大雅。那时的农村就是这样,若丢了物件,主家会立即上房,站在房顶上就吵,或感觉不对,站在大街上就喊。可一连几天的清晨,伯母都是如此,就在我家的窗外吵吵骂骂,母亲便不再同意,认为是故意挑衅。
于是,母亲把我放在地上,站在门口就与伯母开始对吵,我则光着脚丫跟在母亲背后,看着伯母的疯狂状态却有些害怕,也有些担心。所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便刻下了清晨的这幅画面,风冷树止,寂静无边,整个村庄仿佛只有这俩人的对峙声。母亲与伯母吵过之后,伯母走了。母亲才把我又放在坑边,还用双手给我暖了暖小脚丫,边给我穿鞋、边轻声唱起了“火车火车呜呜响”的歌谣。歌声一样轻缓、欢快,神情一样自若、平静,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穿好后把我抱到地下,说:玩会儿去吧,看看小伙伴们来了么?我则走出了堂屋。自此以后伯母也没有再来寻鸡。母亲气愤的说:你养的神鸡啊,跑这么远来丢?就是故意找茬,是搬出堂屋后心理不平复,找事由发火呢。
关于堂屋,原先由伯父一家居住,因伯父与父亲两弟兄分家时,被我哥抓阄抓到,于是我家便搬了进来。抓阄是一种公平的对决方式,是多年之前农村解决某些事情的一种有效策略,特别是财产分割。关于分家,细说一点就是把祖辈留有的基业平均分配给后代。相对于伯父与父亲,则是把爷爷留下的家产,即前院与后院进行重新分配。前院有堂屋与西房。伯父家在堂屋,我们家住西房。两房屋虽在同一个小院内,但从不在一个大门里进出,更不会串门聊天,由此看出两家之间的关系很是冷漠。分家是因为西房实在破旧的不能住人了,阴天露雨晴天透光,才由邻家三爷爷主事,采用抓阄的方式把家分了。
因此我也懂得了关于家的概念,知道了兄弟之间各自成家后要分开生活,并组成一个新的小团体。其实在我的印象里,好象两家从没有在一起吃过饭的画面,这本该是一大家人融洽和睦的场面,却因终究分开而生分。至于母亲与伯母之间的对吵,虽就这一次,但也加深了两家之间的怨恨。以至于好多年之后,当有人给大伯家大哥介绍对象,外人询问两兄弟之间相处的如何时,两家的关系才有所缓和,也就是说,此时两家人方有了交流与对话。说来也是,与自己的兄弟或近邻的关系都紧张,说明其为人处事也是有所偏颇与固执呢。
高家最辉煌的时候,建筑过一处高家大院。大院前后贯穿了整个村子的南北,由三进三出的堂屋组成,两侧均有耳房。堂屋青砖平顶坚固宽敞,耳房青瓦相扣古朴素雅。算是老祖辈留下的根基。因历代弟兄分家独立,三进三出的堂屋与耳房便分成了许许多多的单户。到了我爷爷时便是继承了最后的一间堂屋与后院的一片空地,之后又有伯父与父亲开始分割。大家都希望住进堂屋,原因是不必操心再盖新房。所以,我母亲当然希望我们能搬进堂屋居住了。
我那时小,不懂得盖新房的辛苦与劳累。所以也没有希望如此,不希望不如此的想法,只要有的地方居住便是安得广厦千万间了。所以我仅是简单得记下了关于分家的经过。分家那天,请的几位证人如数到达,有三爷爷,友伯,常叔,国叔等几个邻居,三爷爷是主证人,他来询问的母亲让谁去抓阄。母亲说:让老大去吧。老大是指我哥。那时父亲在外地教书,母亲便让我哥做为代表参加。
母亲对哥哥说:跟着你三爷爷去吧,听话就行,三爷爷让你干啥就干啥,抓起阄来先递给三爷爷,你自己不能打开。这也是当时抓阄的规矩。哥哥就去了。分家时由三爷爷做了两个阄,分别写上堂屋、后院,放在桌子上。桌子旁边围座者几个见证人,然后由两家人的代表来抓。抓到堂屋的则住,抓到后院的得重新盖房。而住进堂屋的必须拿出一部分费用来资助盖新房。这是分家前就讲好的事情。那天,我、姐姐与母亲三人在西房里等待。不一会儿哥哥回来,说是抓到了堂屋。我就看到母亲非常高兴,还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之后,多长时间我们搬进堂屋我记不得了。反正时常不长,因为抓阄时是盛夏,而当年的冬天,还没下大雪时我们就搬进去了,因为西房实在不能居住,更不用说度过寒冷的冬天了。父亲如数给了大伯搬家的费用,还多出了许多,即是这样,母亲也很高兴,因为少了操心与劳累。
所以,住进堂屋的前一段时期,在清晨起床的梦醒时分,母亲就开始哼唱那首歌谣。但声音不大,怕被外人听到不好。就是从伯母每天早上到堂屋窗下骂丢鸡的事件之后,母亲的歌声反而大了许多,也不再隐藏自己的兴奋与快乐了,还逢人便提那天争吵的事情与结果。所以,歌谣的温情与争吵的恐惧一同印在了我的记忆深处,成了挥之不去的重要画面。那次的争吵声,那天的清晨里,还有因此朦上了尘埃的阳光,以及随伴着母亲的歌谣,很久以来就一直停留在我的脑海里,并反复闪现、时时响起。从此以后,我见到伯母就害怕、就想哭。同时也知道了,平日温柔善良的母亲,原来也是这般的勇猛与无畏。
生活安定下来,不再为居住担忧,母亲便规划起我们的日子,在院内喂了鸡,养了羊、猪,还有兔子。鸡飞狗叫羊跳猪吭,这才有了红尘烟火的样子。母亲非常勤快,还在墙角旁边种了些花花草草,就是村外田间随季生长的花儿。那时的农村还是集体生产制,属于公有制经济,好多事情都明令禁止。不久后,母亲便放弃了养殖,只能参加生产队的集体劳动。但那些花儿,却是生生不息随季开放,成了一道亮丽的风景。这段时间是母亲轻轻吟唱歌谣最频繁的日子,劳累并没有影响母亲轻松愉快的心情,清贫也没有约束母亲对未来幸福的期盼。母亲仿佛有用不完的精力与体力,为着我们的生活过得更好而辛苦劳作。这一切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这是半个世纪以前的事了,非常的遥远了,已遥远得只成了记忆。而伯母与母亲的关系也随了岁月的流失亲近了许多。有一次我看到年世已高的两位老人,在一起喝着茶聊天时,谈及了她们那些年失去的岁月,谈起一同下地劳做的辛苦与艰难,谈着谈着不知说起何事而感慨不已,还一同抹起了眼泪,然后又互相鼓励着说:这不都过去了么,你看现在多好,日子红红火火,要多幸福就有多幸福呢。这说明那段不愉快的时光,给两位老人留下的阴影,如今都已消失殆尽。那些让人伤心的往事,也早已沉没在过去的光阴里。而我之所以记录这些,也只是想找个述说的出口,舒畅一下那些留在我童年时期的困惑与担忧,好让我的心景从此也与两位老人一样,心灵清澈透明见底。
关于母亲的歌谣,很有必要说明一点,那就是曲调与曲风。用句毫不客气的评语来说,就是根本没有曲调与曲风,简单的几句词,简单的一个调,被母亲简单的哼唱了出来,整首歌谣平铺直叙,没有起伏,不抑扬顿挫,没有婉转的开始,也没有昂扬的结束,似乎无关音乐。母亲仿佛不是在歌唱,而是随意的说着歌词,却也毫不在意,因为这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刻,歌谣完全代表了母亲对生活的满足与对未来的期许。
在我的印象里,除了这支歌谣外,母亲好象再也没有哼唱过其它的歌。母亲也不会哼唱其他的歌曲。母亲平日表达高兴的方式,就是边劳作、边随意的哼着“火车火车呜呜响”了。至于母亲的爱好,本不爱听歌,爱听戏曲,特别的豫剧与京剧,也仅是听而已。我相信母亲一定听不懂歌词及要表达的意思,因为我都明不懂。母亲只是图个热闹,让自己的心景也融入到锣鼓喧天的氛围之中,去感受那份热火朝天的繁华场面。
提及母亲的歌谣,我还会想到母亲积极交纳公粮时的热情。交公粮是一个时期的基本国策,即农民把一年收成的部分粮食上交给国家支援建设。我相信这首歌谣一定与交纳公粮有关,也与解放军有关。因为歌词里唱到:前面拉着解放军,后面装着蓄备粮。这蓄备粮就是公粮。只不过当时的农村,交公粮就是交一些地瓜干而已。关于交公粮的态度,母亲是积极主动的。母亲曾说:交的公粮是送给那些保护家乡的解放军使用,是值得赞扬的事,怎会不主动不积极呢?那时的农村,温饱刚刚解决,家家境况贫穷,还真有不少的村民对交公粮持有抵触情绪。母亲就说:一个地方,不论大小,都需要有人保护,所以交些公粮给那些保护这个地方平安的解放军们完全应该。母亲真切的认为,这些公粮就是送给了解放军,因为火车的前面拉着解放军,后来装的就是公粮,而目的是保卫人民保卫家乡。
交公粮已印记在母亲的心中,这是母亲感到唯一可以为国家做点贡献的事情,是值得骄傲的事呢。当时有这种觉悟的百姓不在少数,母亲只是千千万万代表中的一员,所言也代表了普通百姓的心声。所以,每年秋季收切地瓜干时,母亲便有意识的为交公粮作着准备。把大片、白亮、干透的,存放在一个大瓮时,精心保管。在交公粮之前,还会一簸萁一簸萁的从大瓮内铲出,提前晾晒一遍,然后装入麻袋,让我姐与我哥送到公社去。每每这时,母亲肯定会唱起那首歌谣: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前面拉着解放军,后面载着蓄备粮,要问火车哪里去,保卫人民保卫家乡。所以这首歌谣也非常的应景。那时间我家已经有了一辆地排车,是舅舅送的,每趟可以拉五麻袋地瓜干,再多了也拉不动。而这个时期,也是农村最为红火甚是忙碌的日子,家家户户都忙着晾晒、运输。你来我往吵吵嚷嚷好不热闹,于是整个高庄便是一片繁荣昌盛、热火朝天的画面了。
回想起来,彼感觉那段时光确实很纯朴、真实。小小的我,也如小小的男子汉一般,不能只看着姐姐哥哥忙碌,也跃跃欲试的干些活计。所以交公粮的日子,是我可以帮大忙的时间。因为公粮是送到火车上去,是保护人民、保护家乡的蓄备粮呢,我当然也得做些贡献了。我便抱着麻袋传递,撑着麻袋口往里装粮。撑麻袋是我可以帮忙的活计。我个头小,还得用劲举着胳膊才行,待装到一定高度,下面的半个麻袋还空着,我提不动,母亲便提一下,还表扬我说:小苦撑麻袋真是那个样,撒在外面的很少。我便很高兴。
之后累了,我也学着姐姐、哥哥的样子,很疲惫的坐下,说:可累死我了,坐下喘口气。母亲便在一边笑,说:累了?就歇会去吧。我则坐在一边休息。母亲对姐姐哥哥也时常这样说,但很少看到自己歇一会儿的时候。姐姐与哥哥是不会说歇就歇,还得往公社送呢。所以,小小的我能为保卫人民、保卫家乡做点事,我还是很高兴。现在回想起来,那份甜蜜与慰藉仍然溢满心头。
多年以后,祖国强盛人民富裕,农村也不再交公粮了,于是交公粮便成了历史性事件。但这段历史及人们忙碌的场面,却定格在一代人的记忆深处,成了我们热爱自己家园、热爱这片土地的象征。但我要说明的是,为了保卫人民,保卫家乡,交些公粮,母亲的表现还真是与普通人不一样,母亲积极主动心甘情愿,打心里感觉这是一种荣誉之举。母亲曾理直气壮的说:在这些被保卫的人当中就有我,在这些被保卫的家乡里就有高庄,我们出力、我们受益,当然得尽义务了。母亲的言语铿锵有力不容置疑,感染着周围一众人们的行为。我对不识字的母亲,眼界这么远大,思想这么纯朴,且有着这份高尚的觉悟而高兴。
交公粮的历史不应该被忘记,这是一个清贫民族百废待兴的依靠与支承。母亲的这份真诚不应该被忘记,这是普通百姓热爱家园的诚意与付出。而母亲的歌谣更不应该被忘记,这是我们在困境之中自强与坚忍的写照,是一种力量的凝聚与升华。这都是一种薪尽火传,是一种精华凝结,更是一种灵魂滋养。正因如此,才有了我们幸福的家园,才有了中华灿烂的今天,才有了汉人挺直的脊梁,也才有了华夏岁月的璀璨。
母亲就是一位普通的农村妇女,没读过书不认识字,受的教育也是耳濡目染口传心授,所表所现全是朴素的流露与真诚的体现,是这片土地上的百姓展现的最简洁的情感。可是,母亲虽然哼唱了大半辈子的“火车火车呜呜响”,也从未见过火车。而真正见到火车时已是六十多岁的年龄,此时早已不再哼唱这首歌谣了。但母亲对能够乘坐一次火车甚是期盼。母亲与伯母聊天时说:赶着咱们有钱又空闲了,就专门坐一次火车去,也明白一下是种什么感觉。不久后传来沈阳我二姨的身体不好。于是,我便与姐姐商量,带着母亲去看望虚弱的二姨。让母亲乘次火车,以了却心愿。母亲还没有出过远门呢。开始提及时,母亲担心自己年龄已大,路途遥远,经不住长途跋涉,若在路上病了太过烦心,便没有答应。我们也没有强求。
提及母亲的远行,那时到过最远的地方也仅是我在济南的家。想想母亲若一生都走不出高庄,也是种遗憾。我们又商量,得让母亲远行一次,否则年龄越来越大,机会更是难得,所以我们便极力劝说母亲放下心中的负担,再带些需要的药物,傍晚乘车也就一晚上的行程,不会有事。当母亲得知,一路都是坐在火车上,只有在进、出火车站的过程才要走路时,便也答应了。
出门那天,母亲很是高兴的随着我们赶路,步伐强健动作迅速,东张西望甚是好奇,还不时的回头问我:儿子,不会慢了赶不上火车吧?我说:没事,我们出门早,有的是时间。当检过票据后,我们坐在车箱里了。母亲还疑惑的问我:儿子,不是说坐火车么?怎么到这间小房子里了,还有一层层的小床?火车呢?我给母亲说:我们现在就坐在火车的车箱里了,小房子就是火车的一节车箱,火车就是由这样的小房子一节一节连接而成。就是那种,一节一节长又长的样式。我给母亲说;这小床是卧铺,我们睡上一晚,明天一早就到了。母亲才若有所思的说:噢,感情刚才看到的长长的绿色就是火车啊。我说:是的,这就是火车,房子就是车箱。那时从济南到沈阳的火车是绿铁皮的那种。母亲这才有所醒悟,从车箱左面的窗口看看,又到右面的窗口看看,止到此时,母亲才明白了火车原是如此这般的模样。母亲还感叹道;你看,现在真的发达了,不用走路,不太劳累,在火车上还能睡觉,睡上一晚,醒来就到沈阳了,这要放在过去,想都不敢想呢。母亲宽慰的笑笑,很是安心。
其实母亲并不知道,我们坐上火车时,我就想到了小时候母亲吟唱的那首歌谣。还安慰的想,不管怎样,母亲是看到了真实的火车,并坐上了真实的火车,也算是实现了一个心愿。我想母亲也一定想到了曾经唱过的歌谣: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因为母亲说了一句:我老以为火车只可以载粮食,坐人也是一个一个的拥挤着,噢,原来是可以安上床的。说过之后自己还不好意思的笑,认为自己想事太过片面而不好意思。母亲又问了一些比如吃饭、喝水、去洗手间等日常的事情,之后才放心的说:光说不行,社会真是好了,什么都想的这么周全。也不用担心渴着、饿着、冻着,没想到出个远门这么舒服了。
那次旅行,母亲一路心情大好,并轻声哼唱起那首我熟悉的歌谣:“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当火车拉起长笛时,母亲惊讶的对我女儿说:快听,快听,火车真的呜呜响呢。我女儿还不知所然。到达沈阳见到二姨后,二姨问:这一路上劳累,有没有感觉到不舒服?母亲眉飞色舞的说:还没有感觉呢,睡了一晚,天亮就到沈阳了,你说快不?没有不舒服呢。二姨还担心母亲经不住长途劳累,再病在火车上。我说:我姐已给我们带上了感冒或消炎的药物,都备着呢,感到不舒服吃点药就好。母亲还挺了挺腰板说:哪有不舒服?没有啊,可好了。母亲说;虽说火车的车箱不大,可心里亮堂着呢。
关于母亲唱的这首歌谣,我从没有听别人唱过,或没有什么声乐或电台播放过,所以便也不知母亲所唱的歌词是否正确。之后多年,我回家时问过与母亲同龄的一位婶子。我问她:你们那个时代有过这样一首歌么?然后我唱给婶子听,婶子有些困惑的摇摇头,说:没有听过,不知道呢,你从哪里听的这种歌?我只是笑笑,没有告诉她。这样说来,也只是母亲唱过了,所以我想,兴许是母亲依据自己喜欢的曲儿,随意的编上了词呢。那时火车对乡下来说,很是新奇,高庄又比较偏僻,几十里的范围内根本没有铁路,所以也就不会见到火车了。
多年以后出差,听到火车鸣笛,我就想起了这首歌谣,上网查阅一番,果真发现有一首歌就叫“火车火车呜呜响”。但歌词与母亲唱的截然不同,与交公粮也毫不粘边。便知母亲是听过这首歌,但没有记住歌词,歌词是根据自己的意向重新填唱,却也真切的表达了母亲对交公粮的一片真心与诚意呢。原唱词是这样的: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前头装的优质钢,后头装的丰收粮,备战备荒为人民,铁路工作运输忙。这与母亲所唱的歌词迥然不同。
是啊,歌词是否正确已无关紧要,内容截然不同也不是重点,重要的是所表达的真心实意却如出一辙,仿佛出自同一位作者编写,抒发了一种相同的情怀,表示了在艰苦岁月里勇往直前的精神、团结一致的决心及奋力向前的劲头,就是这种精神、决心或劲头,促使着我们的生活朝向光明灿烂的明天前进,我们的日子才越过越好。所以,这种精神便是中华民族的凝聚传承,是大汉华人的灵魂力量,是炎黄子孙绵延流长的根本,更是华夏汉人永远屹立的秘诀。同样适用在任何一个时代。现如今,大华的儿女仍与那一节一节的车箱一样,节连节、手挽手、心牵心,满载着希望与勇气,跨过高山越边大海,向着美好的明天前行。
是啊,如若这样,母亲也算是思维开阔,想像力丰富,是位具有原创歌曲的歌者了,虽然听众只有我一人,歌曲也仅是这一首,但其影响力甚是深远,已永远的留在了这名听众的内心深处,并让这名听众感知了岁月的美好与安详。我本打算向母亲说清这首歌谣的原词与意思,专而一想,已没有必要再说细节,就依了母亲内心的感知而定吧。兴许这就是母亲故意修改的呢。不过细想起来,这首歌是否原创,是否新编,一切都不在重要。重要的是,“她”是母亲热爱祖国的一种情怀,是母亲甘愿付出的一份见证。且在我童年的时光里,陪同我度过了那种与歌谣一样清新的日子,与歌谣一样平淡的岁月,与歌谣一样安然的光景,还有与歌谣一样的纯朴、飘逸与幸福。
当年那位唱着“火车火车呜呜响”让小儿子起床的母亲,如今年事已高,两眼昏花神情木然,早已忘记了那首歌谣,忘记了欢愉的感觉,也忘记了小儿子已工作多年。前几天我回家,站在母亲的面前,母亲定眼细看、费些了力气才看出是她的小儿子回来。还惊喜的问:我怎么这么长时间没看到你呢,你干什么去了?问的我泪流满面,便轻轻回答:我不是上班了么,您忘记了?母亲沉思片刻,说:噢,对啊,你工作了,你看我都忘的没一点影了。然后又问:你在哪里工作来?我说:济南。母亲说:对啊,我去过济南。又彼为神秘的说道:我还去过沈阳呢,都好多年了,我记的可是清楚。还有啊,我也坐过火车了,火车上有小床,可是好呢。姐姐故意问:你与谁一起坐的火车?母亲想了半天才说:谁知道与谁一起坐的,反正我是坐过了,你大娘一辈子也没坐过呢,真可惜了。
于是我问:有一首歌谣,唱的是,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还记得么?母亲又深思了半天,说:谁知道什么一节一节、长又长的,我反正是坐过火车了,你大娘可是没坐过。唉,她跟我吵了一辈子,也闹了一辈子,到头来她没有坐过火车呢,一次也没坐过。看来母亲已经完全忘记了歌谣的事,但没有忘记曾经坐过了火车的事。姐姐对我说:多亏当年领着母亲去了一趟沈阳,要不然,母亲会一直纠结着不曾坐过火车的事,虽然不说,肯定有遗憾呢,如今也算是了却心愿了。母亲接话说:噢,我想起来了,是与我小儿一起坐的火车,我还纳闷呢,小儿说带我坐火车的,怎么领我到一间小房子里了,还有一层一层的小床,很窄的,小儿说这就是火车的车箱呢。我想起来了。哎哟,到处都是人呢,原来都还没有坐过火车,来坐一趟感受感受呢。我与姐姐相视一笑,为母亲还能记起这事感到欣慰。
母亲对于唱过的歌谣早已没有印象,因此延伸的坐火车事件却成了一生的愿望。现在再坐已是不能。针对母亲而言,坐火车已成了过往也成了意境,成了母亲倍感骄傲的行为。所以啊,人生没有多少个春秋禁得起消磨,也没有多少个岁月经得住度过,趁着可以,就去做些了却心愿的事件吧,以免老去之时空留遗憾。如此道理,与任何人也是一种经验之谈,现在感悟还为时不晚。那天的傍晚时分,我推着母亲坐在楼下看夕阳,微风吹拂秋水长天,余晖给大地披上一层华丽的色彩。母亲轻声说道:我记得,那天啊,我紧着赶火车的时候,太阳就是这个样子呢。我突然一惊,去沈阳的当天可不就是傍晚时分么,母亲竟然记住了当时的境况,记往了是在夕阳之下乘坐的火车。这让我彼为震撼。
于是我轻轻的哼唱: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声音低缓、轻柔,就象当年母亲唱给我时一样。只是角色已换,物是人非,光阴荏苒,梦影依稀。我看着虚弱、苍老的母亲,禁不住潸然泪下。谁知母亲一听,精神一振,竟然轻轻的唱道:前面拉着解放军,后面载着蓄备粮。声调还是平铺直述,没有抑阳顿措,似是轻轻阅读着两句歌词。母亲高兴的问我说:对吧?我记得就是这样唱呢。我连忙点点头,说:对的对的,就是这个唱法。然后,我们又一起低声唱道:要问火车哪里去,保卫人民保卫家乡。之后我与母亲相视而笑。歌声透过时空、穿过岁月,已缓缓的飘向了那个遥远的小小村庄,飘进了那间灰暗的堂屋里。屋内有一个幼小的男孩儿,正依偎在母亲身边,望着窗口射进的丝丝光线,在认真的听一位母亲唱着这首歌谣呢。
是啊,这首歌谣是这对母子永远连心的丝线,是这对母子彼此牵挂的清影,更是这对母子魂魄相融的道场。如今,母亲的歌谣依然在我的耳旁回响,“她”曾经伴随我走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也一定会陪伴我走过未来的花开四季。这歌声仍然是那么的悠长、醇厚;又那么的真切、深情,延绵不断、清新乐耳,象一条从我童年时期就开始流淌的河,从一个叫高庄的小村子,在一处灰暗的堂屋内,伴着冉冉升起的阳光,越过生活的沟壑,爬过浮日的寒冬,伴着白云飘荡的光阴,定格成我心中一条宽阔的星河。这星河从我的遥远的童年时代,一直延续到今时,又婉转着流向了远方,让我温暖,让我沉思,让我醒悟,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至今,我的耳畔仍然回想着母亲的那首歌谣:火车火车呜呜响,一节一节长又长,前面拉着解放军,后面载着蓄备粮,要问火车哪里去,保卫人民保卫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