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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春心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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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满园的神情略略松动,犹疑了瞬,“自古宦海沉浮,一时困顿囿于囹圄,也非罕事。你大哥入仕也有些日子了,应当不会这样经不得事。”

“嫂嫂不知道,大哥看似温和,实则是很要强的性子。”徐明德有些着急,唯恐她不相信,“嫂嫂能想象么?大哥十岁上,就曾三天三夜不合眼,只为作出篇满意的文章了。大哥长我六岁,那时候我很小,却也有印象,母亲急坏了,求着大哥去歇息,大哥反过来婉言相劝。后来母亲没法子,在大哥房门外哭诉,说大哥一刻不合眼,她便一刻不进食......”

“最后还是父亲将母亲劝走的。大哥安安稳稳作了三日文章,过后歇了一夜,便和没事儿人似的,同父母去告罪。母亲心疼大哥,又忍不住责骂,父亲却很赞大哥的毅力——‘笃信好学,守死善道’,吾家有麒麟儿也......”

徐明德原还是焦急的口吻,说话间,仿佛也沉浸到幼年的记忆中去,神色复杂起来,最后竟轻佻而晦暗一笑。

只是那抹笑转瞬即逝,叶满园几乎以为自己眼错。徐明德很快轻咳一声,“嫂嫂别见怪,明德虽不是那块料,却也一向敬慕大哥的才学。幼年之事,如今想起来,还是历历在目的。”

叶满园一时未答话,却知道徐明德所言非虚。

性情温和的人,在许多事上并不甚计较,所以显得好脾气,可在一旦遇上自己真正看重之事,就容易钻牛角尖,显得分外执拗起来。

止善便是如此。徐家出身不高,止善不艳羡王公子弟,因他有满腹经纶傍身,那是谁都夺不走的,也永远不会辜负他,自可以送他顺顺当当走上青云路。可如今呢,遇上这样的磨难,前途未卜,士大夫的身份与荣光岌岌可危,如何不叫他颓丧?

可她没法去见止善,因她答应了止善会保他无恙,眼下尚四处碰壁,毫无头绪,让她有什么底气去见他?她不露面,止善还能心存期盼,她一旦去了,只能说些空洞的宽慰话语,抵什么用!

这些情绪,叶满园却不想与徐明德细说,只囫囵应了,信口道:“没料想,止善小时候竟也叫父母这样操心。”她一向以为,徐明德才是打小叫双亲头疼的那个。

徐明德垂下眼,清淡应了句是,“父亲暗地里笃定大哥往后会光宗耀祖,事关大哥,一定亲力亲为。母亲虽不通文墨,也因此格外看重大哥,一向关怀备至。”

顿了顿,又解嘲一笑,“倒是明德,幼时父母鲜少管教,同大哥相比,这十来年过得落拓自在许多——自然,也不如大哥成器了。”

叶满园听来,心生奇异。徐明德今日寻她说这许多话,字字透着虚浮,可适才这几句中隐隐的怨怼之意,倒是真真儿的。

她忽觉了然,仿佛窥见了些玄机。徐家老太爷与老夫人当年一心栽培止善,忽略了小儿子的成长,才令徐明德渐渐养成如今孟浪乖张、不务正业的品性。

叶满园也经历过那样的少年岁月,父母亲情缺失,天伦之乐都是旁人的,无形中生起堵墙,唯有自己一人在外头。那堵墙渐渐也锢在心上,长日光阴一寸寸镌刻上去,风一吹,寥落地散下尘灰。

时至今日,哪怕走出了叶家门子,思及过往仍会伤怀。口气不由软下来,“我在家的时候,下头还有两个继母生的弟妹,父亲倒是心疼他们更多一些......其实想来也奇怪,也不是多大的人口,子女不过二三个,为人父母一碗水端平,是很难的事么?做什么要生生寻出这些不痛快。家宅不宁,大多就打从这上头来。”

言罢,又觉不大好意思,朝徐明德略一笑,“许多年前的事,小叔何必再介怀?我都瞧在眼里,老夫人而今是最心疼小叔的。在老人家心中,只怕止善都不能同小叔相较。”

是啊,母亲如今一心向着他,那是他日复一日地、处心积虑地,从兄长手中夺过来的。只可惜父亲的心......父亲至死,眼里仍只瞧得见兄长那个伪君子。

徐明德调过视线,散淡地望向叶满园。她坐得不远,郁郁神色分毫毕现落入他眼中。这个女人真奇怪,徐明德想,上一刻还像个警惕的猎物,时时防备,下一刻就能诚恳地为他伤怀。

她不是同他受过一样的苦么,寥落孤单地长大,她怎么能生出如此丰沛的同情心?

四目相交,徐明德没有回避,她呢,似乎有些惊讶,碧沉沉的眸子一掠,荡漾起细碎清光,多少潋滟的情绪都掩在里头,欲说还休。

这样的美人......徐明德难得有些惆怅。徐家庙小,注定容不下她,当时她下嫁大哥,就是天大的错误。大哥何德何能,能受得住这样的福分?往后波澜四起,哪怕骇浪滔天,都是她的命,怨不得他。

过后几日,叶满园仍在为筹钱烦恼,卖地卖铺子都行不通,实在没有别的门路,能一下变出将近两千两的进项。

青泗实在瞧不过眼了,咬咬牙说:“世上真能有这样的道理么?做买卖的两方都乐意,偏有人处处伸手,不许人如愿。夫人,您若真有心,大不了咱们出了上京,去左近的河间府、东昌府做买卖!饶他兖王再尊贵,也就是个手里头没实权的闲散亲王罢了,他真能追着夫人您满天下地使坏?那未免也太不把天子放在眼中了。皇亲国戚,不都最忌讳这个么?”

叶满园从账册纸堆中抬起头来,迟迟道:“倒是个法子......”片刻又摇头,“我手上的铺子田地都在上京,哪怕在别的州府寻到肯接手的牙郞,一样要到上京的衙门来登记造册。绕这么大一个圈子,到头来还是一样的难题。”

“夫人,您还当真了?”青泗目瞪口呆,执起叶满园一只手,用力握了握,“奴婢同您说笑呢,夫人!您这样实心眼儿,是真打算将自己一辈子填进去?徐家上下,不值得您这样用心啊!这些日子,您还没看透彻么?”

青泗苦口婆心地相劝:“夫人,您自小失恃,起先还有老爷的顾怜,可老爷只一颗心,要顾怜的人渐多起来,落到您头上的便不剩多少了。娘家靠不住,夫家又是一团乱,这世上能真心为您打算的,只余您自己了,您可千万要细细思量啊。”

青泗一向是这个论调,只愿她手段强硬起来才好,可今日这话,叶满园又听出了些不同的况味,“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青泗往窗下张望了下,才轻声道:“夫人,您就别理会徐家这烂摊子了,索性撒了手,彻底落个清净自在,不好么?”

青泗言下之意,竟同那日裴济的“建议”如出一辙。叶满园心下忽然焦躁起来,拂开青泗的手,“你是听了什么人的话,竟要来蛊惑我做这样不仁不义的事!”

“夫人说什么呐,奴婢上哪儿去听这样的话?”青泗几乎这辈子都未见过叶满园动怒,一时呆了呆,“圣贤书上的大道理,奴婢是背不下来,可奴婢冷眼瞧那些男人,镇日把‘仁义忠孝’的话挂在嘴上,也不见得就有多高贵的品性了!还不是仗着几句不着边际的大道理,成天对旁人指指点点。夫人您想啊,什么恪守妇道、三贞九烈,这都是男人们琢磨出来的规矩,即便得人这一句夸赞,于您而言又有什么好处?里头的苦只有自己知道,最后得了便宜的,还不是这些定规矩的男人们!”

青泗憋着口气,一个不留神,将平常冷眼旁观对这世道的不屑,一骨碌都说了出来。实在是为自家主子不值当,声音都哽咽了,“夫人,您眼下还有的选,千万别一猛子扎下去——和离吧!把徐家人打发走,咱们守着这宅子,哪怕失窃的财物要不回来了,就凭余下的家当,也够您安安稳稳过一辈子了,您怕什么呢?”

她怕什么?难不成就此关起门来,装作没看见满上京的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么。如此自欺欺人苟且偷生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何况一个女子,年纪轻轻同夫君和离,没有得力的倚仗,只怕会招来......

一个念头没转完,就叫进来回话的仆妇打断了。那仆妇神色慌张,“夫人,外头有个小子,自称是兖王府上的人......”

令人惧怕的情形,这不就找上门来了?

兖王府的管事进退都十分得体,不论是何来意,先笑容满面地做足了礼,“徐夫人安好。小人今日来,是替我们王爷传个话。”边说,边恭恭敬敬捧上幅薛涛笺,“王爷说,昨夜春雨下了一整夜,今日好容易放晴,王府园子里梨棠漫天似飞雪,很有一番风韵。这个时候,正好启开上年封存的花露煎茶。此等人间乐事,王爷欲请夫人过府同乐。”

兖王这算盘打的,在城外都能听见响。青泗简直以为自己听错了,惊恐地望向叶满园,只见她面上一点儿礼貌的笑意也摇摇欲坠,挣扎着推诿,“王爷好意,我心领了,只是进来府里事情忙,实在不得闲,烦请您转告王爷......”

“夫人府上的事,王爷也听说了。”管事径直打断她的客套,“实不相瞒夫人,王爷今日相邀,也是想同夫人论一论其中的利害。王爷特意嘱咐小的转告夫人,明日顺天府便要升堂审案了,一旦过了明路,那就是板上钉钉的罪责。王爷私心揣度,夫人应当是愿意私下和解的,王爷说了,他十分愿意居中调停,力争在明日之前将此事了结。当然,说到底,一切还是要看夫人您自己的意思。若确实叫王爷猜中了......”

他侧过身来,朝外比了比手,“夫人,请吧,王爷在府上等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