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双红月下定终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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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文多九公提到的四老君,确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
他生的肥头大耳,满面红光,富态相蛮像关公。别看他已六十多岁,除了背有点驼,精气神十足,尤其是学习精神,在古公岭排名第一,要是晚生五十年,现在的清华北大非他莫属,没准儿还能留学剑桥哈佛。不过,他所好的不是现代文明,而是封建迷信。像什么阴阳、五行、八卦、二择、风水、演卦、经咒之类,皆认真钻研,能倒背如流——生在农村实实是亏了他的一副好记性!一有空闲,便在炕桌上焚起一炉好香,桌面上摆放着东借西讨来的古旧书,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他爬在桌前读读写写,既像个认真学习的好学生,又好似虔诚的老和尚,浑身上下透着老学究的酸气,十里八村的老执古们的安土、合婚、盖房、选日子、看地方都要请他。他脚勤手快,从来是不辞辛劳,有求必应,故而名声响亮,人缘十分。他比多九公大一岁,在族内排行老四,就有了个“四老君”的名号。学校的孔先生作了一首不伦不类的歪词《西江月》,论这俩弟兄道:
张氏门内三杰,老君九公卫红。
一人腐旧二人新,禀性各自不同。
旧的专搞迷信,新者老少齐名。
老的一心为人民,少学科技粮丰。
词中卫红是谁,下文自有交代。
四老君一家三口人,他们老两口,一个宝贝儿子。儿子今年二十二岁,因他择媳精细,没有定下亲事。老伴更是个怪人,心里边藏不住事,口里边管不住话,嘴头上从不饶人,被人誉为“母老虎”。虽然她嘴头子厉害,但人却通情达理,心地善良,为人正直,有人嫌“母老虎”影响其声誉,因《水浒传》中梁山好汉孙二娘的绰号叫“母大虫”,大虫就是老虎,村人就称呼她为孙二娘。
孙二娘最看不惯四老君的神神道道,装神弄鬼,经常捉弄他,闹腾的四老君一碰面就唉声叹气,连呼命苦。记不起是那一年的那一天,四老君不知从何方学习了《因果经》,就发慈悲行善事忌了口,不吃猪牛羊鸡鸭鱼肉荤腥,不吃动物油,不吃葱韭害蒜等五辛。伺候了几天,就有些耐烦,肚内寻思道:“俗言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咱两个老的,都一大把年纪,嘴头上遭罪倒无所谓。可下有小的,正在长身体,若常年跟上他们吃素,就会营养不足,影响身体发育。对,此事不能光由着他。”就想着法儿要其破忌。她故意把馍用猪油炒了,等到从地里回来饥渴难耐的时候端给他。四老君做梦都想不到生活了几十年的老伴会挖空心思捉弄人,一口气吃了两大碗,放下碗就要念他的《因果经》。孙二娘故意问:“当家的,这顿饭香不香?”四老君头也不抬地说:“香着呢,往后馍放干了就照样炒着吃。”孙二娘听了,又气又乐,笑骂道:“咋老差火来,你忌的啥口呀?连饭味道都闻不出来,馍馍是我用一锅铲子猪油炒的。”四老君听了气得张口结舌,“这、这、这······”了半晌,想发作又觉得惹不起,只好忍气吞声、垂头丧气动起荤来,再也不提忌口的事儿。
儿子跟这个家庭更不投缘,既不像老爸迂腐,也不似老妈泼辣,长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秀气的像个姑娘娃。性格沉言寡语,好静不动,见人说不上三句话,对方随便的一句玩笑话就能让他满脸通红。要是遇见女的,无论大小,正眼不敢看,头也抬不起。生他时,四老君推算说命相属“壁上土”,唯恐将来缺土,便取了个小名儿——土旺。
土旺一进校门,学习刻苦,成绩优异,成为学校的“呱呱叫”,也是班级的学习委员。读中学时,有一等的调皮鬼,说他是“没长辫子的娘娘”,听着有趣,但叫起来不方便,干脆就称呼为“男姑娘”。他也嫌“土旺”的名字不雅观,自改名叫张卫红。新名字叫起来干脆响亮,又带着一个“红”,隐隐约约有点女性的意思,绰号“男姑娘”就少有人叫——当然,同学间开玩笑时例外。上到高中,学习成绩始终保持在班级的前三名,劳动积极,学习踏实,虽因体育课不太积极对其评为“三好生”有点影响,但学习委员的职务,优秀学生的殊荣,全都归他包揽。
班上有个女生,与他性格刚好相反,就是古公岭大队妙巧生产队“细磨石”的大女儿牛育红。她生性活泼,伶牙俐齿,能言善辩,就是从有理城出世的说话王,在她面前也得屈就三分。虽然学习成绩一般,却是班委会的只要成员——副班长。同学们叫她“假小子”,高中快毕业时,却才被“穆元帅”的绰号给取代。提起穆元帅,还有一段小插曲——
学校举办了一次高中生投篮大赛,高二一班的牛育红一气儿投了个十球九中,拔了头筹。当然,这也不足为奇。可令人惊讶的是,第二名却是张卫红,成绩是十投八中。同学们就有点纳闷儿,这个体育课最不积极的闷油瓶,当真是额头上擦火柴——碰着了,还是另有其因?
谁也没有弄明白,至今仍是个谜。事儿虽小,但太让人意外,影响就大。在百问不知其果的情况下,心存不甘的好事者就把张卫红比作军中的二把手——先行官,牛育红就成了大破天门者阵的“穆元帅”。班上爱舞文弄墨之辈,就此事作了许多小诗,这里抄录一首狗屁不通的打油诗为证:
打油诗,笑煞人,卫育两个一般红。
一个班长做元帅,一个学委当先行。
元帅天生男儿态,先行偏有女儿情。
若把先行变元帅,更把元帅充先行。
虽然易了男女位,天道此刻才公平。
日后若能结连理,喜煞全校两千人。
此诗虽说不雅,但俗的上口,不但高年级学生熟识,就连低年级学生也都知晓。和卫红贫嘴的不直呼其名,叫起“元帅”;与育红斗架的说起“先行”。二人便面红耳赤,无言以对,对方自是讨到天大的便宜。两人在一起开班会时,彼此极少搭话,也不回答对方的问题。走在一起也都成了哑巴,只有在没人的时候才敢相视一笑,真难心人呀!
孰料,更难堪的事情还在后面等着他们呢——
高中毕业时,班上举行毕业典礼。班主任为了活跃气氛,做了个名为“笑破肚子”的小游戏。
题目一出,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其所以然。班主任狄老师说:“同学们,咱们共同度过了两个半春秋,你们将要步入社会,走自己的人生道路。这里时间有限,大道理我就不再多说,只说几句期望之词:何谓人,就是有血肉、有感情的高等动物。眼看大家就要分手,在各自的岗位上独立生存——不,也不独立,无论天南海北,都有亲友们在默默地支持,暗中帮助着你们慢慢成熟长大。一颗红心,两手准备,在各自的成长道路上,肯定会遇到许多挫折,希望大家以乐观的心态、坚强的意志、勇敢的精神战胜它,创造新的辉煌。可现在,你们都是单纯的孩子,眼睁睁地看着你们离去,心里不难过那是假话。为了减轻难过,为了你们欢快地离去,我才决定做这个游戏,希望我们大家来一个开怀大笑,笑到明天,笑到永远,直到‘笑破肚子’!”狄老师深沉而又激昂的发言,听的同学们眼眶湿润,最后却被他诙谐的话个逗乐了,欢笑起来。
狄老师待教室里安静后,就给大家介绍游戏方法:他先按教室桌位把同学们分为四组,每人发一张小纸片,第一组的纸片上随意填写两个同学名,如***和***在;二组的纸片上写上形容词,如“美丽地”、“遥远地”等等;第三组填写地方名,如“猪圈里”、“大海边”;第四组则写上做何事儿,如“读书”、“唱戏”。然后由同学们选出各自的小组长,由小组长把各组的纸片收集整理,然后就按顺序念每张纸片上写的字,组合出的句子真是千奇百怪,令人笑破肚子。如***和***在美丽的猪圈里宰羊,***和***在漂亮的厕所里吃饭,***和***在肮脏的大海里生孩子·····笑的大家合不拢嘴,直揉眼睛,真的能笑破肚子!有一张纸条把“先行”和“元帅”给写在一起,全句是“牛育红和张卫红在美丽的古公岭上谈恋爱”,实在有点神奇。反正,当念完这句话后,笑声嘎然而止,齐刷刷的目光全投到二人身上,狄老师赞赏的满含意味深长的笑意······这一刻,是两人最难堪的一刻,也是最甜蜜的一刻,终生难忘的一刻!
毕业后,二人都进了农业大学。因为两个生产队人干活不在一起,两人就很少遇面。自从实行起生产责任承包制后,划分的责任田有两块相邻,见面的机会就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两人心里就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比如在地里做活,只要对方也在,活就干的又快又好,要是看不到对方,就无精打采,活也懒得干,坐在田埂上看着对方的地发呆。这种微妙的情愫,他们虽然难于启齿,但心知肚明。就像商量过,准时上地,同时回家,尽量支开家人干别处的活,自己好多干几天。
学校里由于“元帅”和“先行”的关系,该死的“打油诗”的做派,后来又出了“谈恋爱”的风波,就像有一根无形的红线,把两颗纯真无邪的心紧紧的系在一起,明里不说,暗地里时时刻刻关注着对方。经过岁月的流逝,年龄的增长,思想的成熟,爱神就降临到二人身上。一个爱对方敢做敢当、泼辣能干的性格,一个爱对方热爱学习、忠厚老实的人品。悄悄降临的爱情,甜甜地滋润着两颗美好的心灵······
爱情之火,悄悄燃烧。腹内的千言万语,涌到嗓子眼,都得强咽下去。如此默默地过完两个多年头,也就是一九八三年秋天,老两个人在自家地里掰包谷,歇工时天以擦黑,育红四顾无人,只见卫红正等着她先往回走,终于按捺不住,轻声说:“你过来,我有话问。”
卫红听了,先是脸一红,就紧走几步,凑到育红身边,问道:“啥事?”
“听说家里给你挑了个媳妇,人长得如何,说来听听。”
“没那事。”卫红有些急了,赶忙分辨说,“我根本就不知道。你听谁说的,纯属胡说八道,无中生有。”
“你别装,害怕我吃喜糖吗?”育红满脸认真地说,“你不说也没用,我说话有根有苗。”
忠厚老实的卫红万万不会想到对方在套他的话,肚内寻思说,莫非是父亲背着他做下了事?不,此觉不可能,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此等大事,我这个当事人怎么连一点风吹草动都不觉着?当然,他并不傻,大脑灵光一闪,即便察觉到对方的用意,就不再回答刚才的问话,问道:“听说家里头一心一意要给你找一个端铁饭碗的对象,再不行就是能挣大钱的副业包头,如今有眉目了吗?”
“家里人是家里人,反正我管不着,他想怎么说就由着他说去。你说,我为啥要找那样的对象呢?”育红眨了眨眼睛,反问道。
卫红低头想了想说:“跟个工人或者副业头,有的钱花,吃得好,穿得好,住的舒服,过的消闲,名望好,地位高······反正,比起农村来,实在是天上地下。”
“嗯,诚如你说,论私心,我有这样的念头。至于家里人,找个有钱的女婿,无非是能多要几个礼钱,他们才不管你过得幸福不幸福呢!务了两年责任田,使我对人生又有了新的思考和认识。我这样的人,要是跟个端铁饭碗的,要么闲呆着,要么围着锅台转,要么就是终生保姆,样样靠人,事事顺人,就像小鸟进了笼子,终日靠讨好主人混点吃喝,终生都将无所作为,那又有什么意思呢?再说,我性格倔强,最不爱吃嗟来之食,别人的施舍半眼瞧不上,不是个吃软饭的材料。和一个不通性情、不知性格、没有感情基础的人结合,既使花钱随便,生活舒适,住的安逸,这能算幸福吗?不要说端铁饭碗的瞧不起农村人,就是他用八抬大轿迎娶,我还不情愿下嫁呢!”
“你说得对。”育红掏心窝子的话,一下子感染了卫红,满怀深情地说道,“既然祖先留给子孙的是大片沃土,我们就应该扎根在这里,在建设改造过程中发展自己,丰富自己。毕业时我就有个计划,可农业社今天一个政策,明天一个政策,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人多嘴杂,说不到一起,纵使把人苦死,也起不了多少作用。现在可好,分下了责任田,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干。比如今年我就只种了一亩玉米,多种四亩小麦,科学管理,全部丰产,抵的上别家的十几亩。几亩坡地,种上草,栽了些苹果树,等秋后农闲了再买些兔子养上。反正,过不了两年,我也能当上有钱人。”
我卫红发自肺腑的话,更加扣紧了姑娘的心弦:是啊,古公岭村人把卫红称为土专家,精灵鬼,丝毫没有夸张。先说小麦,他打了几遍高效复合肥料——磷酸二氢钾,还有三十烷醇什么的,在古公岭村成为稀罕事,当时就有人说风凉话,只有傻子才花钱买喷雾器及洗衣服(对农药的蔑称)呢!再说,庄农是向人的草,人红庄稼旺,天经地义,做务的再好,麦子变不成白米。可是,事实能说服人。别人的虽说粒粒饱满,一化肥袋子最多只能装九十斤,磨房里二楞子称卫红的,竟称了一百多斤,当时还以为看错了称,但连称几袋,都是同样分量。众人当作新闻,讲说了好长时间。时候,有好事者跑到他家里数了袋子,保守估计三千多斤,亩产超过八百斤。乖乖!此事在古公岭村,乃至全乡都是奇迹。乡上派专人参观访问,还发了奖状。卫红的大名不胫而走,就有人上门说亲,介绍了好几个姑娘。一来他心里有人,二来四老君择的细,至今还没定下。古公岭周围人人皆知,育红怎么能不晓得呢?育红心里暗自思量,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唉,就不知他心里到底作何打算?又不好向明问,多揪心呀!”思来想去,还是岔开了话题:
“我也爱养兔,已经两年了,就是没有什么效益。”
“哎,现在干什么事都要相信科学。说起养兔,我只是有个打算,没有研究过,说不了个所以然。不过,我已托九爸家的大哥捎了些科学养兔的书籍,来了你先拿去看。”
“唉!”育红故意叹息一声,说,“你知道我念书时学习就不怎么样好,现在离校都快四年半了,有些字都生疏了。平素就爱看些文艺方面的书,科技书还真没接触过,恐怕很难看懂。有书固然好,但不懂的地方还得讨教你,这多不方便呀?”
卫红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试探着说:“看你说的,我比你能知晓多少?啥事情都是学来的。村里比我强的人很多,你随便找一个也能请教。”
“看你说的多轻巧,一个二十几的姑娘家能随便乱找人?被人瞧见那多难为情。”育红嗔怪几句,悠悠说道,“再说,我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一旦瞧上眼,就是自己的终身依靠了。”
“那你瞧上了没有?”卫红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恐怕伤了她的脸。育红并无怨言,自顾自说:
“那有什么难找的?一起上学,一同干活,脾气清楚,家道知晓,只要人家愿意,我就将终身托付。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白头厮守,永不言悔!”
说完,一对秀目紧紧地盯着卫红,那神情,分明遇到了久别重逢的心上人。遗憾的是,卫红说话总是低着头,从没正视对方一眼,错失了这稍纵即逝的天赐良机。不过,好在我们的主人公实有古代君子之风,呐于言而行于敏,口里说不出,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对方的一举一动,早就映入他的心头。也真难为他,能在异性面前能待这么长的时间,的确是一个创举,唯一的一次“破天荒”,他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他更怕说错话,伤害对方,只好装糊涂,用关心的口吻说:
“是谁?说出来听听,要是熟识的话,还能帮你挑挑。”
“我看上的人你没资格挑。”
“那又为何?”
“呆头鹅,揣着明白装糊涂,有你这么问话的?”育红心里暗骂一声,这么直接的话,真真羞于开口,把个秀脸涨了个通红。看来,今生今世要他主动开口求婚实比登天还难。罢罢罢,只能自己主动进攻,就鼓足勇气说:“原因吗?原因就是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心中千言万语化为直截了当的一句话:
“他就是和我在美丽的古公岭上谈恋爱的那个——”
卫红一听,虽说落了个大红脸,人却像三九天喝了一口“二锅头”,肚内热腾腾,心里暖烘烘,那份舒坦、那份高兴、那种感觉实乃生平第一次经历!他就像变了个人,上前抓住育红的手,激动万分,颤声说说道:“只要你不嫌弃,我一百、一千、一万······不,亿万个愿意!你说,咱两啥时定?”
“就定······”她推开卫红的手,拿起镰刀,就往回走。
卫红追上前去,放低声说:“那就好。我回家就告诉妈,即刻上门提亲。”
“傻子,你看看天色,都到啥时候了,赶紧回家吧!”
卫红一抬头,呀!不知什么时候,圆月已挂在半天空,皎洁的月光洒向大地······便会心一笑,二人就此分手。
——此等天知、地知、月知、你知、我知、再无人知的美事,却被多九公给瞧了个一清二楚,明明白白。他自从与马武计议后,就想再寻几个帮手,便去找妙巧村的老萧何,被其留住,摆了个酒场,散场回家碰巧看到刚才的一幕喜剧,乐了个喜不自胜,以手加额,自言自语道:“真乃是老朽有先见之明,上苍有成人之美!”细一寻思,好事不一定一帆风顺,肯定会有些风波,先不要高兴得太早,得赶紧行动,一定要促成这对美眷。便远远的跟了卫红,回去找马武报喜,再行计较。
微风轻拂,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洒向大地······
月下的世界,竟是如此的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