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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曹琴默篇 驴与马(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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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里新人进宫,莺莺燕燕美不胜收。

初次请安,宠冠六宫的华妃就给了所有新人们一个下马威。

曹琴默看着一个个貌美如花的妹妹们,不由地想起自己进入雍王府的第一日。她只比这些新人年长两三岁,就好像在这个黑暗旋涡里转悠了半辈子一样疲累。

沈贵人端庄大方,莞常在清雅伶俐,夏常在愚笨有趣,其余的人曹琴默倒是没留下什么深刻的印象,只觉得长得都挺可人罢了。

不过自从新人进了宫,曹琴默的日子倒是平淡了许多,不知是不是王府里出来的旧人集体受了皇上冷落的缘故,无论是皇后还是华妃似乎都不在在意她们了。

沈贵人和富察贵人接连得宠,潜邸旧人里也只有华妃是皇上日常里还见着的,其余的嫔妃,则是连见皇上一面都难了。

曹琴默靠着温宜,好歹一个月能见皇上一面。不过皇上也只是在永和宫略坐坐就走了,一个月和她们母女也就相处一炷香的时辰。

而这一炷香,便是皇上对温宜的父爱,是曹琴默需要倍加珍惜的。

匆匆半年过去,新人们也一一都侍寝了。就像王府里一样,每个女人都有那么一阵子得宠的时候,转而就会被抛诸脑后,换了一个新的女人上位。

新的又变成旧的,旧的便和她们一样,开始在这深宫里苦苦地熬日子。

*

这一日,曹琴默正在永和宫里哄温宜。

她的小女儿已经八个月大了,会爬会笑,偶尔在床上想要翻个身,还会像小船一样翻不过去,十分有趣。

似乎只有和音袖还有乳母们围着这个可爱的孩子时,她才能暂时忘却自己身处在怎样的牢笼里,又是怎样失去了一心为她的弦思。

“贵人,萱常在来了。”

曹琴默在脑子里盘算了几遍,才想起了那个默默无闻的安陵容。

她,很普通。

初次在景仁宫请安时,曹琴默就对这个小主没什么印象。她偶然得宠后封了常在,本以为皇上多喜欢呢,结果没过多久就宠幸了善舞的夏常在,能歌的余答应。

这个安陵容好像没什么过人的长处,实在难让人记得她。

曹琴默迎上去,笑容灿烂地装出一副好姐姐的好客模样。

“妹妹怎么今儿有空到我这儿来?”

安陵容一言不发,反而取出一个小小的木匣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头是一对精致的点翠嵌玉耳挖簪。

曹琴默抬眼看向安陵容,有一点意外。这礼物很贵重,满宫里除了皇上只有华妃送得起这样豪奢的赏赐。她猜测,这东西大概率出自华妃,毕竟华妃好点翠,人尽皆知。

她听闻这个萱常在的家世十分寒微,这样的赏赐拿出来送人,只怕是家底都掏空了。

舍得。

曹琴默看着面前的安陵容,脑子里只有这两个字。

进宫半年就这么倾家荡产似的向不熟悉的嫔妃卖好?这小丫头不是真傻,就是真狠。

“妹妹何故要送姐姐如此贵重的礼物?”

曹琴默知道天下没有白食的宴席,她若不说清楚缘由,自个儿也断然是不会收的。

安陵容客套了几句说道:“愿姐姐向华妃娘娘举荐嫔妾,嫔妾愿为华妃娘娘肝脑涂地。”

这词儿听着有些耳熟。

曹琴默心里暗笑,当初她拜入年世兰麾下,似乎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她听闻延禧宫中,萱常在一向唯富察贵人马首是瞻,刚进宫就替富察氏收拾了不安分的夏氏,实是一个会见风使舵的人。如今见着华妃势强,自个儿也有了恩宠,便又想要拣着高枝飞了,还真是无情无义,没什么忠诚可言。

不过,曹琴默对安陵容倒是多了几分欣赏之意。

如此无情之人,是最适合在这个凶恶地斗兽场生存的。

“你的礼我先收下,如有难处先来问我吧。”

曹琴默知道,华妃终究还是更亲近丽嫔一些,自从知道她生的是个女儿之后就少来往了。她如今在华妃跟前说不上什么话。

一则,丽嫔在王府和华妃相处的时间更长久,所以华妃更加信任亲厚。二则,她生了公主身子不好,又忙于养育孩子,无暇常去华妃那儿问安听训。三则,曹琴默心里清楚,当初允诺华妃生下儿子就记入她名下的事,华妃终究是在意的,所以温宜难免令她失望。

萱常在不过是个新人,若她这样都能拜入华妃麾下,岂非太过简单?

曹琴默知道,在这宫中生存,单打独斗绝对是不行的,她并无羽翼傍身,不如就暂且收下安陵容的孝敬,拭目以待。

曹琴默微笑着拍了拍安陵容的手,佯装亲热地说道:“延禧宫和永和宫本就是邻居,互相照应原也是应该的。”

*

翌日,寿康宫。

午后,太后突然说要见见温宜公主,曹琴默不得不带着孩子往寿康宫去。

只是,此事未免太过蹊跷了。

太后从不轻易召见嫔妃,更不用说曹琴默这样位份只在贵人的小人物了,抱着孩子一路进殿,曹琴默都十分忐忑。

“曹贵人,温宜如今还好吗?”

曹琴默看太后一脸慈祥,堆着笑回答道:“承蒙太后关心,一切都好。温宜出生时有些体弱,如今也都好了。”

太后认可地点了点头,“不容易。先帝驾崩,皇帝登基那半年,王府宫里乱哄哄的,皇后难免照顾不周,倒是辛苦了你了。”

曹琴默心里一紧。太后对皇后的所作所为,可能是知情的?

“皇后娘娘辛劳,又要忙于家国大事,臣妾这儿不过是小事......”

苦笑着应承太后,曹琴默却感觉到心里凉凉的。她能生下这个孩子,是万幸之幸,是赌上了她的一切和弦思的性命挣来的。

“皇帝的孩子,哪有小事?国祚绵延、开枝散叶才是皇家的头等大事。”

曹琴默有些懵了,太后这话里有话的,她倒是有些不明白了。刚刚还在劝慰她不要计较皇后的所作所为,现在又对她说皇嗣是大事?

“昨日延禧宫的萱常在在哀家这儿跪求哭诉,说是希望你能常去延禧宫照应有孕的富察贵人。她说,你生下过孩子,比旁人明晰妇人怀胎生产之事,有你照看皇嗣,必然妥帖。哀家亦觉得有理。”

曹琴默一愣,突然明白了昨日安陵容假惺惺的投诚送礼是怎么回事。

这批新人里居然有个聪明人!

明明她难产生女、芳贵人小产、欣贵人小产这些事发生在这批新人进宫之前,这些小姑娘应该像毫无防备的小兔子一样一个个掉进皇后密织网罗的圈套里。

而安陵容居然像个根本不敢走出洞穴的狡猾兔子,未见猎手,已经备好了三窟。

如此尽心尽力地筹谋,她是想要依附满军旗大族的富察氏吗?

不过想到安陵容那张委委屈屈的脸,曹琴默大抵也猜到了。

人在深宫身不由己。

安陵容在延禧宫居于富察贵人之下,她若不对高位尽心,富察想要刁难她易如反掌;安陵容的家世身份摆在这儿,连独善其身的机会都是没有的。

她若对富察氏不闻不问,任由富察氏遭人暗害,以后在延禧宫只怕会成为富察撒气凌辱的对象。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曹琴默忽然想起了刚入王府,被芳格格压制的她自己。可芳格格当时与她都是侍妾,好歹平起平坐。而富察氏对安陵容的压制,强弱胜负之间,几乎是毫无悬念的。

安陵容保富察贵人,是聪明人的必由之路。

“萱常在虽是个新人,却对皇帝和皇家忠心,哀家瞧着倒是个好孩子。”

忠心。

曹琴默抬头对上太后的眼眸,被“忠心”二字震慑得胆寒。在这个后宫里,唯有对皇上忠诚,才是真正的忠诚。

这是对她的敲打,太后在警告她不要对华妃太过忠心,而忘了真正的主子是谁。

“萱常在对富察贵人尽心,亦对皇上太后赤诚,臣妾也必当如此,对富察妹妹多加看护。”

曹琴默对着太后叩拜,缓缓地意识到自己中了安陵容的圈套。

昨天送礼的时候,那小丫头就已经想到了今日局面,那贵重的礼物只是为了诱她入局,平复她今日发现中计后的怒意。

真有意思。

曹琴默抱着温宜从寿康宫出来的时候,仍旧咂磨着安陵容这狡猾的心思,越是细品越是觉得有味。

宫里难得碰上个棋逢对手的妙人,能这么快就开始为自己挖凿护城河,堆砌高墙的人,真有意思。

*

第三日,延禧宫。

曹琴默敷衍似的去正殿看望了秘密有孕的富察贵人,说了些自己有孕的经验,便直奔安陵容所居的怡性轩。

萱常在并不似平常低位嫔妃的唯唯诺诺,反而显得有些从容镇定,这倒是曹琴默没有想到的。

“妹妹真是好心思,连姐姐也是你算计的一环。”

曹琴默开门见山,说出此话时略带怒意,想要震慑一下这个看似柔弱可怜,实则运筹帷幄的小妹妹。

没想到安陵容不仅没有被吓到,反而更加矫情做作起来,似哭非哭地说道:“昨日若不是妹妹拿华妃娘娘扯谎,姐姐怎么肯收下那点翠的首饰呢?”

这一次,轮到曹琴默大开眼界了。

能演会装。每句话里都透着聪明劲儿,却又用凄凄惨惨的神情作掩饰,让人摸不清她的虚实真假。

正在曹琴默愣怔之时,安陵容突然正色起来,像是卸下了所有的伪装,严肃地对她说出了她今日午膳中被人下了通经活络之药的事。

曹琴默还没来得及震惊,安陵容又向她请求,要她向华妃提议揪住这个下药之人。

曹琴默知道,让华妃有机会铲除异己,华妃肯定是亲力亲为。去年华妃谋害龙胎的传言从未平息,若此次让华妃抓住这个对萱常在下药的人,正好可以为她稍稍洗刷议论。

可是,萱常在并无身孕,只是谣言。这一点曹琴默门清,这不过是安陵容将错就错,抛出去掩人耳目的烟雾而已。

“你这样利用华妃,她就算愚蠢,将来知道你并无身孕,定会雷霆震怒的!”

安陵容不清楚华妃,曹琴默却很了解。华妃脾气大又莽直,平生最恨被人欺骗玩弄,这样把华妃当枪使,曹琴默心中也很不安。

面前的安陵容胆子未免太大了,把所有人都算得明明白白,曹琴默都不禁佩服她这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

“曹姐姐,在华妃娘娘身边这么久,不会想一直屈居与没有子嗣的丽嫔之下吧?”

安陵容见她犹豫,说出的话却让曹琴默愣住了。

面前的萱常在不仅摸透了华妃,还摸透了她,这才进宫区区半年的时间,她便已经算到了如此地步......

曹琴默忽然想,安陵容是不是像她一样,也看出了皇后的城府呢?

她低头笑了笑,竟然有那么一些期望昨天安陵容所言的“甘为华妃肝脑涂地”是句真话。

*

齐妃谋害嫔妃的事顺利被华妃揭破,在安陵容的筹谋、她的顺水推舟之下,华妃明面上旗开得胜,富察贵人在背地里吃尽红利。

曹琴默既欣赏安陵容的手腕,又对她十分好奇。她自觉出自姑婆妯娌错综复杂的大家族,所以才比旁人更懂得人情世故中的弯弯绕绕。

可安陵容不过是一个小地方来的闺秀,竟然也有这等缜密而深入的心思,更加让曹琴默对她产生了些许惺惺相惜之感。

这一日,她又一次应付差事般看过了富察贵人准备回宫,没想到萱常在则是像狗腿子似的跟上了她。

“曹贵人,我想去拜见华妃娘娘,不知可否带我一道儿去?”

曹琴默看着安陵容,忽然有一种“期待成真”的欣喜感,但她不敢在面上流露出来,反而端着架子威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

“在华妃跟前,我也只是个小人物,不要指望我替你说什么话。”

曹琴默见她并无退缩之意,反而踌躇满志,再一次想起了当初满腔孤勇要依附年世兰的自己。

都是为了生存,她也好,安陵容也好,都把渴望化作实干。

到了翊坤宫,曹琴默乖顺站到华妃身旁,仍旧是从前那顺从听话的模样。

华妃吃着自己的蜜饯也完全不看安陵容一眼,摆足了宠妃的架势和气派,无言之中便是浓浓的恐吓意味。

而安陵容伏在地上,对着华妃叩拜后忽然说道:“嫔妾愿效忠娘娘,直指后位。”

曹琴默震惊地看着安陵容,华妃也忘记了要吃手中银叉上的果子。

她,她怎么这么敢说?

曹琴默在心里暗暗地乐了,这个安陵容活出了一种丝毫不怕死的感觉,仿佛在鬼门关边试探,她还一点儿也不害怕。

和这宫里畏畏缩缩求生的人不同,安陵容既把求生欲写在了脸上,又把野心和欲望也写在了脸上。

简直是又疯魔又有狠劲,她怎么敢的?

曹琴默侧过脸去,最终还是掩面一笑,心里好像有一个小小的火苗,被“噌”浇了一抔烈酒,那火焰忽然窜扬起来,让她心里一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