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温实初篇 笼(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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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费叔奕一起做出小产之状,帮莞贵人瞒过假孕一事本叫温实初提心吊胆。
没想到事发当日,竟是一出大戏,章弥章太医认下了谋害龙胎一事,完全引走了皇上的注意,竟然没有人注意到这一胎是真是假。
莞贵人在皇上面前哭得撕心裂肺,温实初第一次感觉到一种隔阂。
仿佛他们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莞贵人那一头是一种人生,他这一头则是另一种人生。她已经不能再是当初的嬛妹妹了,为了在宫里活下去,她必须扮演皇上喜欢的“莞贵人”。
事发第二天。
温实初去碎玉轩请脉,莞贵人少有地屏退众人,连流朱都没有留在身侧。
“实初哥哥,有一件事,嬛儿心中颇有疑虑。”
说罢,莞贵人悄悄从软榻的靠枕下抽出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字,仿佛是药方的样子。
温实初接过方子时对上莞贵人忧郁的眼神,不禁抱有怀疑,心想:这不会才是假孕的真正关窍吧?
细细看了上面的药材和分量,温实初突然发现,这方子滋阴补肾,益气补血,是他见过的。
“半年前,沈贵人也曾给微臣看过这方子,并无不妥啊。小主疑心什么?”
莞贵人像是自嘲般笑了一下,一脸哀愁地叹息了一声,像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又像是百密一疏的遗憾。
“没什么,只是觉得自己好像跌进了一个巨大的蛛网里,连敌人都不知道是谁了。”
莞贵人一边说着一边将那张方子靠近一旁的烛火,看着它燃烧起来。
温实初有些不明白,想要追问,却听到莞贵人自叹道:“眉姐姐和安妹妹都是一早就有了这方子,也还没有身孕,可见子嗣一事天意胜过人为。我还是顺其自然,听天由命吧。”
温实初看着莞贵人如此,也知道自己无用帮不上什么忙。
更何况,他私心里根本无法想象嬛妹妹和另一个男人有了孩子,一家子其乐融融的画面。
*
随着莞贵人小产,皇上心疼怜爱,她的荣宠更胜从前。
如今谁都知道,莞贵人的恩宠和华妃不分伯仲,为嫔为妃,指日可待。
自从莞贵人吃了“假孕”的暗亏之后,她最信任的人又变成了他,每隔几天就要他去碎玉轩请脉的。他则是如同从前那样尽心尽力地为她配合滋补养颜的补药,细细配独她使用的神仙玉女粉。
可终究,心境不复从前。
入了秋,沈贵人有孕,莞贵人不放心其他人看护龙胎,特意要他去咸福宫照料。皇后称病不出后,宫里日子平静,倒是宫外冬日里出了时疫,倒是不太平的。
温实初有心想要帮太医院工于此病的杨太医一起研制药方,奈何一人要照料两位贵人的身体,还要看护龙胎,实在是分身乏术,无能为力了。
幸而一直到开春,沈贵人的胎都相安无事,皇后娘娘也病愈重新主持六宫事务了。
这一日,温实初本在太医院好好当值,景仁宫的江福海却来了,指名要他去。
一到景仁宫,温实初就察觉了不对劲。
满屋子的嫔妃,仿佛就等着他一人。
温实初刚刚行完礼,袖子就被江公公生生撸起,露出袖口的五瓣竹叶。
这是在干什么?
温实初有些懵,听到皇后娘娘询问袖口绣文的来历,他便一本正经地如实回答了。
母亲给他绣的绣文,有什么不妥吗?
正在温实初摸不着头脑之时,端妃忽然来了,宫里的嫔妃坐得满满的,七嘴八舌地居然是在讨论他和莞贵人的“私情”?
温实初吓得不轻,忍不住瞧了一眼莞贵人,赶紧伏地解释道:“是微臣失仪!给贵人请脉时一时翻开了袖口,一切都是微臣的错,和小主无关!”
心脏吓得怦怦的加快,温实初脑子里“嗡嗡”的,只觉得脸也烧得滚烫。
他的爱慕,终究还是成了伤害嬛妹妹的利器。
莞贵人比他想象中更加镇定,一句一句辩驳着华妃的刁难,一句一句拷问着污蔑他们二人有私情的小宫女。
温实初除了呆呆地跪在地上,竟然是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一句也说不出来的。
幸而这宫中还是帮莞贵人说话的人多些,紧张得浑身绷紧的温实初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直到曹贵人突然悠悠然道:“听闻莞贵人母家和温太医素有交情,记得莞贵人初入宫时不慎摔伤,当时就是温太医诊治的。莞贵人一入宫就休养了数月,未曾侍寝,也着实令人心疼啊......”
温实初吓得瑟瑟发抖,只能强装镇定地忍住,这种时候,他不说话似乎就是对嬛妹妹最大的帮助了。
没想到华妃紧跟着嘲讽道:“依本宫看,莞贵人分明是心有所属,避宠躲恩。”
温实初一愣,低下头,心里却晕出无限的苦味来。
如今,无论有没有私情,他和嬛妹妹都摘不干净,不仅惹得后宫众人猜疑她,而且自己这条小命如今也成了风中柳絮,飘忽难定了。
一瞬间,他甚至希望华妃娘娘说的话是真的:当初,嬛妹妹是因为和他两情相悦才故意避宠。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
众人叽叽歪歪地又争辩了一会儿,皇后还叫来了两位太医要为莞贵人验伤,查验当日伤筋动骨,究竟是真是假。
温实初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正在想要为嬛妹妹继续辩白之时,只见她突然跪倒在地,发出一声闷响。
“皇后娘娘,嫔妾与温太医绝无私情!”
温实初看见莞贵人脸色煞白地跪在地上,额上汗珠直下,便知刚刚那一跪只怕是用了全力了,她要把假的做成真的。
用新伤掩盖旧伤之碍,如此一来,皇上知道了也会站在莞贵人这一边的。
他真的不中用,一点也帮不上嬛妹妹,还需要她自伤来为自己寻求出路。
妃嫔们依旧闹哄哄地在议论如何论罪的事,温实初忽然意识到,只要他还在莞贵人身边一天,他们两家交好的关系就会引得非议,只有他离开才能护住嬛妹妹。
“皇后娘娘,微臣照看莞贵人尽心尽力,绝无阴私之事!微臣愿自请离宫帮衬京中流民时疫一事,从今往后不再照看莞贵人玉体。”
皇后娘娘这一次并无异议,而是惩处了污蔑他们的宫女。
温实初总觉得这像个圈套,好像他是被故意支开的,他如今看护着沈贵人和莞贵人两人,究竟是谁被针对了,他也摸不着头脑。
可他实在人微言轻,若不赶紧离开,只怕要害得自己和嬛妹妹万劫不复。
温实初不得不对着满宫的嫔妃再次叩拜,却仍旧后怕得胆寒。
他隐隐感觉得到,这太医院一旦离开,只怕是再难回来了。这太医院里,最好的药材、最全的医书、最厉害的国手,都再也与他无关了。
他的从医前途,也就止步在了二十二岁。
*
温实初虽还是医官身份,但到了民间便只是个大夫了。
时疫直到盛夏才在京中再无波澜,莞贵人也有孕了,成了莞嫔,听闻她生辰时皇上特意为她大操大办,是所有嫔妃都无的圣恩殊荣。
温实初被安排去经手采办之事、验看运往紫禁城的各种珍稀名贵药材。毕竟他曾是太医院待过一阵的人,见多识广,也了解皇家选材的门道,便在宫外干这事。
就这么过了整整一年多,温实初突然接到宫里的口谕,说是要他去甘露寺照顾废妃甄氏。
温实初生怕是圈套,特地使了银子打听了,是惠嫔娘娘和萱嫔娘娘一同举荐他去照顾的。
温实初心里激动又感动,不禁为嬛妹妹感到高兴,即便她身在宫外,她的姐妹仍旧是担心着她的,惠嫔和萱嫔如何不算是雪中送炭的温情呢。
甘露寺。
开春了,这儿因是山上,却还有些凉。
温实初经由这里的姑子指路,走了好久才找到这荫蔽处的一间禅房。
这儿的门不过是枯枝搭地简易篱笆,围墙又高又厚,把仅剩的那点儿温暖的阳光都挡在了墙外。
嬛妹妹,难道一直就住在这里吗?
他轻轻推开门,往里走了几步,只见嬛妹妹穿着一件肥大臃肿的袍子,正在给水缸倒水,流朱也穿着一样的衣服,正坐在院子里洗衣裳。
温实初突然心如刀割,痛得连喘气都满是苦涩之味。
“嬛妹妹?”
甄嬛错愕地转过身,看着温实初却有些自惭形秽的懊恼和躲闪,悠悠道:“温大人。”
“你怎么能干这么粗重的活儿呢!”
温实初痛心疾首,连脸上的肉都抽搐起来。
甄嬛坦然地一笑,说道:“我只是一个修行之人,有什么不能干呢?”
可他分明能感受她语气中的苦意,她一定受了很多苦!
温实初赶紧放下药箱,一个健步冲上去,夺过嬛妹妹手中的木桶,利落地将水倒进缸里。
他见水只有半缸,立刻抄起靠在一旁的扁担,准备冲出去挑水,不成想嬛妹妹却拦住了他。
“够了够了,今日的水已经够了。”
温实初更加惊讶,心痛得无法呼吸,质问道:“今日的水?难不成你每日都要如此辛苦吗!”
甄嬛一边点头一边坚强道:“所有事情,亲力亲为。”
流朱在一旁忍不住替甄嬛委屈道:“小姐每天都要和我一起砍柴挑水洗衣煮饭的。我本是小姐的奴婢,做这些都是应该的。可怜小姐的手......”
流朱说着说着忍不住伤心得抹泪,温实初才注意到甄嬛一直缩在袖子里的手。
“让我看看!”
温实初第一次不顾甄嬛意愿地夺过她的双手,看到她那因为冬日浸泡在冷水里而得了冻疮的手,更加心疼。
从前,为她诊脉时,她的手水葱似的白皙又纤柔,指甲护得剔透漂亮。如今,她的这双手,又红又肿,还有皴裂的皮肤下流着脓水。
如何不让他难过呢!
温实初抓着甄嬛的手,死死地不愿放开,心仿佛都被碾碎了。
甄嬛有些在意地往后一缩,温实初才想到治伤要紧,快步从药箱里拿出敷伤消肿的药粉,捏着甄嬛的手想要为她搽上。
流朱在一旁和甄嬛对视一眼,突然抢着挤到温实初跟前,不尴不尬地对温实初说道:“温大人,还是我来吧。”
甄嬛一边和流朱一起擦药,一边怯生生地看向温实初,真心实意地说出一句,“多谢。”
温实初看到她这样,更加不自在。
他心里的那朵荷花,终究是凋谢了,消失了,再也寻不回来了。
温实初温柔地看着甄嬛,第一次觉得自己和她离得这么近,再也没有那种她高高在上、不可攀折的感觉了。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他想要保护嬛妹妹,从前她身为嫔妃,在后宫中他无力保护,如今她身在宫外,他一定会竭尽所能,把一切能给的全都给她。
一生一世对她好,疼爱她,保护她,永远事事以她为重的诺言,好像终于有用武之地了。
*
入了冬。天一日比一日寒,因为落雪,药材进宫运输查验比之前费些功夫。
傍晚,温实初刚刚忙完回府,便见到一个不熟的小厮站在家门口,像是专门等着他的。
“温大人,奴才是果郡王身边的阿晋。甘露寺的莫愁娘子突发高热,昏迷不醒,王爷特意差奴才来请温大人去清凉台,为娘子诊治。”
温实初一听,急得冲回房中,换了衣服拿上药箱就跟着阿晋走了。
雪天路滑,上山的路难行,温实初不得不随着阿晋顶着风雪一路而上。
一边赶路,疑虑也一边窜进脑海:嬛妹妹怎么会在清凉台?为什么是果郡王差人来找他?
天已经全黑了,黑暗之中,温实初终于望见了半山腰上的院舍灯光,忍不住加快脚步。
一进院子,便见果郡王穿着一身白色的单衣,躺在地上。
温实初随着阿晋往厢房里赶,根本没关心果郡王这是什么不要命的行径。反而是果郡王见他来了,高兴地从雪地里起来,跟着一起进了屋子。
果郡王一边搓手一边乐呵呵地对温实初笑道:“你终于来了!”
温实初有些不明所以,还是规规矩矩地对他行礼,“给王爷请安。雪夜难行,恕微臣来晚了。”
温实初抬头看见果郡王头发上、眉毛上、睫毛上都沾着雪粒,嘴唇也冻紫了,关心地说道:“微臣带了些疏散的药,还开了个方子,劳烦先在王爷这儿煎了吧。王爷也喝一些。”
果郡王丝毫不在意自身,只是关心地看向甄嬛,向温实初问道:“娘子好些了吗?”
娘子?
温实初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觉得大约是自己误会了,“好些了。若还像通报时说的那样高热不退,那就麻烦了。”
果郡王像是一颗心终于落了下来,叹道:“那就好。我先去换身衣服。”
温实初这才注意到果郡王的衣衫刚刚在外头看着硬邦邦的,进来后炭盆一烘反而湿哒哒的。
他不禁用余光看向甄嬛,似乎察觉到她的高热是如何退下来的了。
温实初望着果郡王离开内室的背影,忽然有一种巨大的无力感。
输了?难道又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