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25下:逞英雄兄弟赴难,行仁义各有怀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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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到这芦苇荡子里这些天来,吴迥并未下大力气攻城,像今天晚上这种鼓噪声更是闻所未闻的!离城十里远近时,便望见水面上丛密的火光不知如何的延到了岸上,城西一带扑起好大火光,越近,岸上的火势越发炎冲,水面上的火光虽是稀了,却未断绝。似乎是淮南的官军在渡淮,前军已得手,后军还在水上。
“哥哥,不好就撞上军船了!”
蔡温球嚷道。王仙芝道:“但进,勿先犯人!”六支桨没有停下来。没多久,果然就撞上了,一条渔船横了过来,却也没人,只在船头插着臂粗的火炬。左近又分明有人声,向前行了几里,才明白了机关,这些官船大概是十艘一队,一大九小,以绳相系,只有中间那艘大的有几个人,点的火却最小,拽索使长竹篙来回得操弄那些空船,这大概便是兵法上所说的“虚张声势”,若不明底细,还真是吓人,一万军便能诈出十万来!
整个水面上都乱着,王仙芝这六条艇子又没燃火炬,自然不惹眼。泗州城这一带几个人都是来觇过的,这时见城西、城南一带尽是火光军马,便径直划到了城东,这里竟然是一片黑静,火光全在城上。几个人摸到了墙脚,将耳贴着墙左右听了一回,王仙芝择了一处,徐唐营钩索缚了矢,合着起伏的鼓点,一箭射了上去,索钩落下,鼓声恰 好涌起,又候了一会,不见城上有动静。
楚彦威便第一个上了索,他臂长足长,身骨轻捷,惯会飞檐走壁,又加之厮杀时泼得命,江湖上心巧的朋友便颠倒着予了他个“飞燕子”的浑名。也是确实如飞,眨眼人已在半空!黄皓便要上,腰上却吃拽住了,王仙芝低嗔道:“莫坏事体!”黄皓便不敢动了,他虽在江湖上走得不多,可是什门道他都懂的,像王二叔这一伙有年月的兄弟,干起事来自有讲成的规矩,不是客气,因为这便不是讲客气的时候!很快,楚彦威便抛下一根索子来,王仙芝和季逵同时上了墙,季逵虽是个牛马身量,看着山粗铁沉的,可这厮气力大得惊人,并不落人,唯一不美的是腿脚上没轻重,踩踏得墙土啪啦啦往下跌。黄皓是第一次见,不由地轻声叹道:“季叔是搬得城动,踢得城穿呀!”
蔡温球嗔道:“莫言语!”黄皓挨到尚君长身边道:“尚大叔,侄子什时上?”尚君长道:“你随着我!”王仙芝两个上去了,很快一根索子上下拽动了三下,徐唐莒便上了墙,蔡温球丢开了手,看来上面的情形不坏。
黄皓以为尚君长怎么着也得上城的,毕竟血脉胞弟在城里不知生死,没想却只是转着头立着不动!他这次半道随着来,一是为了尚二,二是想瞻瞻辛谠的风采,人都说广陵大侠生得短瘦,撑长脖子才及一般男子,他娘的,果然如此,他黄皓便也不羞做个曹州大侠!耐了好一会,见上面什动静也没有,便道:“尚大叔,侄儿上去觇一眼!”尚君长恶着眉眼嗔道:“闹什的?”黄皓笑着点了点头,转了转,靴尖寻着一个石块,看着蔡温球身后便踢,蔡温球猛听得身后响,横刀转身去寻。黄皓却猫似的窜上了墙,他也不是闹,这四下无人,多一个在城上要便宜得许多的! 尚君长、蔡温球又不敢嚷,也只得由他去,也真不愧是“耕读传家”的!
黄皓翻上城头才知道徐唐莒便左近黑处蹲着,十步之外便有四五个泗州卒,在光亮处靠墙歪在一起,他还以为吃抹了脖子,脸眼上都污着血,却听见了低沉的酣声,竟是睡着了!徐唐莒向他斜对的黑处指了指,意思是要他蹲守在那里。黄皓蹲了过去,又左右张看一回,发现整个城头便没有走动、站着的军卒,似乎都睡了过去,耐了一会,便兀自猫着腰蹑步往北走,北城还有些动静的。
走到马道口(注:城墙上下坡梯)冷不然便撞出一个黑影来,黄皓吃惊,借势便往后退,却是楚彦威,心落了肚,脚却踩在了一军卒脚脖子处,这厮竟没有动静!楚彦威怒瞪了黄皓一眼,嘴里向后嘬出两声低响,便兀自向前走了。王仙芝接脚就上来了,背上背着人,也向后嘬出了两声,挥手示意黄皓退。紧着季逵也上来了,一身短后皂袍,脚下生响,猿臂长刀,张得如翅,一身杀气,怪道江湖上人唤他“二夜叉”,一只夜叉也没这凶势的!季逵咧嘴一笑,站住了脚:“走前!”黄皓见并没有追赶的,道:“季叔,我不走了!”这回泗州的围多是解了,瞻了辛大侠的真面目再顶着日头出城不好么?谁又知自己不是围前便在城中的?
季逵将刀一拦,右刀入鞘,手便抓了过来。黄皓一个斜步,矮身便往他右侧抢,季逵没捞住,人已到了身后。黄皓道:“放心,出不了事的!”季逵刀一拦,又往前扑。黄皓要往马道上跳,又怕季逵来追,他身小容易骗人耳目,季叔可难,只好退避。这时,便听到一个北头传过来一个苍劲的声音:“马相公尚未入城,何可懈怠如此!为山九仞,巧亏一篑,汝等未曾闻乎?”一个声音便请罪。黄皓对季逵做了一个手势,飞快赶到了转角处,便又听一个声音道:“辛公,围城七月,士卒面目生疮,疲病已极,今贼已败走,当无大变故,歇着也罢的,啊?”那人便道:“刺史有命,辛谠岂敢不从!”又道:“北城付尔等,我往守东城!”便往这边过来了,后面两个火炬随着,照得身影丈八金刚也似,而人确实不高不大。黄皓喜得愣住了,猛然腰上一紧,身子便起在了空中,拿他的是季逵。
徐唐莒最后撤,人还在墙上,城上已嚷了起来,脚未落地,索子已是断了,紧着便有火把抛下来,箭很快就啸着扑下来了。七个人有惊无险地上了艇,艇不向上溯,顺着水向东。尚二还活着,只是烂了一身皮肉,众人的心情都欢快起来。黄皓是厚颜少耻,上艇前挨了责骂,这时却击着船舷笑呵呵地唱嚷起来:“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广陵有奇侠,一剑存孤城。吾亦五尺余,当为曹州龙!”王仙芝道:“好文采,好志气!”蔡温球道:“上得长安金榜了!秀才,你三叔是什时去的长安?”黄皓长叹一声道:“庞勋、许佶去桂岭的次年,五年强,六年弱,重阳发的!上马前还呤了一首诗…”
“可说什时得进士回转?”
蔡猴子这话问得有刺了,王仙芝道:“都说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长阔着来!”徐唐莒道:“黄三哥是什时生人?”王仙芝道:“文宗皇帝戊申年(太和二年,公元828年)八月十五日。”黄皓道:“二叔好记性的,我三叔是土猴(注:戊为土,申为猴),我是水猴(注:黄皓壬申年生,壬为水),在家可了不得,专一克我!”季逵道:“你阿叔有盐不贩,为什又做进士来?”黄皓还没回话,不知哪条艇子响了一下,大概是吃漂下的浮尸撞上了。
“还没做成来,季叔!”
“啊呀,有鬼!”
黄皓话未落,蔡温球便嚷了起来,“扯我桨来!”尚君长道:“扯上来!”他俩与楚彦威同艇。蔡温球流矢去捞桨,先惊脱了手,不想使力猛了,人栽了下去。尚君长即时便跳了下去,这厮水性不好,水速不慢,容易出事的。楚彦威捉着桨,很快,蔡温球便露了头,已呛了水。尚君长却又沉了下去,黄皓、季逵将艇靠过去,众人倒也不急的,尚大可是黄河中的一条长龙,风浪里也敢去的。不多会,人便在季逵艇边露了头,手上还挟了一个。季逵也不多问,抬手就将挟着的拽了上来,是个军汉,肩上还有甲。
蔡温球道:“哥哥,怎的还捞上来了?”尚君长道:“天活我兄弟一命,我活人一命!也是彩头!”蔡温球道:“彩头?死船上就晦气了!”黄皓笑了笑,他从他几个叔叔那里听过一些江湖上的老话,说尚大血气盛时浑名唤作“无常贼”,恶得很,后来丧了妻儿,性子才厚了。可适才这话,依旧是侠皮鬼骨,不敞亮!
天色大明,人也上了岸,这里离泗州城大概有三四十里远近了,不远处好像是渔村。寻过去,屋舍完好,人却不见,大概是避兵走了。王仙芝便歇下来,给尚君让上了金创,又到了军汉跟前,徐唐莒已经将金创给上好了,见了便道:“哥哥,这彩头倒是有些仪表,像个有来历的!”又问道:“尚二可醒了?”王仙芝道:“还昏着,都是有来历的,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到了入晚时分,那彩头先醒了,王仙芝过去看时,人已下了地,嚷着要拜恩人,竟是青州口音。王仙芝一站住脚,这汉便一头磕在了脚下,哭谢道:“小人诸葛爽,拜谢恩公如天大德!”王仙芝笑着相扶道:“也不值得相谢,江湖风波恶,谁也有个急难之时!诸葛兄弟,王仙芝有礼了!”诸葛爽听了,啊呀一声又拜在地上道:“公定是黄河大侠了,小人在青州久闻大名,只恨无缘相见!”王仙芝将人扶起,让他在草榻上坐了,问道:“兄弟是青州何处人氏?如何却在这泗州?”
“小人是青州博昌县人!”
诸葛爽叹了一声,道:“穷寒之家,爷娘早亡,亲戚无依,无以存身,遂学俚讴,卖歌糊口!一日可幸机缘凑巧,佐酒衙中主典,主典见小人声宏骨壮,应对得体,遂荐为衙中役卒。正得着些好处,也不知如何便恶了县令。一无罪过,再三受笞。小人耐不得,也愤不过,遂弃职不做,仍从旧业!凡人之情,最喜趋炎附势,最好落井下石。见小人得罪县君,便都来作贱小人。小人无奈,只得出走。流落多时,都不如意。徐州乱起,遂入乱军。当时以为,那绛侯周勃未遇,也曾吹萧俚讴,也曾材官充卒,安知我诸葛爽不能如是?”说完,便摇头自嘲起来。
王仙芝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安知公不能如是!”蔡温球一笑,走了出去,一个军汉说话恁的拿腔拿调,自己要是那县令也得使杖打出他屎尿来!楚彦威在旁道:“朋友,你可知道尚君让?”诸葛爽道:“如何不知道,烧城的死士!”王仙芝道:“他便是我兄弟,人昨晚救了出来,水中捞你上艇的便是他胞兄尚君长!”诸葛爽又啊呀一声,便要起身往拜。正说着,尚长君便进来了,受了拜,便对王仙芝道:“我看尚二情况不好,索性便往淮阴处,兴许便有好医好药!”王仙芝点了头,问诸葛爽是随了走还是回军中去。
黄皓道:“兄要封侯,乱军可归不得!”诸葛爽默了一会,抬头道:“我还得回去,背主不忠,弃友不义!”王仙芝揖道:“如此方是大丈夫!”当即予了金创药、盘缠,便辞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