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二十下:富贵动人谁知耻,奇兵天降少年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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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确实如王弘立所料,鼓噪一起,新兴诸寨便乱了。不久,王弘立便下令进攻,同时使人大嚷:“留后有令,投械者生,抗拒者同鹿塘诸寨,合寨屠灭!”庞字大旗与节度节旄便立在火光最盛处,王弘立立于右,左边是一个方头大脸大身样的军校,此人唤作周岌,黄州人,庞勋、许佶一行过黄州不知如何给拖上了船,侍候人还行,兵事上便是个黄口孩儿,可是好袍好甲好马一拢身,谁不认他是个留后?传说庞勋在桂岭受推,便是因为脸方身肥!
周岌看着已得手,紧悬着的心放松了大半,这王三郎了不得呀,年不过二十四五,马上能飞,帐中能算,人也生得俊朗!心中作赏,嘴里便不由地叹出声来。王弘立回头道:“你叹什来?”周岌道:“末将叹将军乃古之周郎也!”王弘立笑道:“周瑜诚为霸府才,可论其功业,又何足数的!”周岌道:“古今名将,将军所慕者谁来?”王弘立道:“不慕汾阳富贵久,但愿一随冠军侯!”周岌道:“冠军侯为谁?”旁边亲从道:“汉朝霍去病!”周岌道:“却是如此!”王弘立笑道:“你慕谁来?”周岌道:“末将家近赤壁,少小便慕周郎!只恨无才,十世也不能比肩的!”王弘立不由地大笑,道:“周郎之后,不有吴下阿蒙?但肯用心学,患什无才的!”正说论着,快骑来报,说是沙陀大出,不知多少,正向新兴杀奔过来。
王弘立一时没说话,沙陀北来,则是姚周这厮未动,贼便是贼!很快,他便对周岌道:“胡骑杀至,军必大败,我自押三千军往迎,旗鼓且付你,敢有不依我成令者,你但斩之!事情有急,来问进止,勿得妄作,坏我大事,必斩汝头!”指了几个心腹辅着,便要走。周岌嚷道:“将军,末将如何承得此事!”王弘立道:“但依我令,如何承不得?”踢马便走。他是确实乏人,能战的已推上去了。自己本来就年少不为老宿所服,自己的亲从就更下去了,周岌好坏也是从留后返徐州的,人也诚厚,便可用!这个位置说重要也重要,说不重要也不重要,诸事都已处置妥当,只要自己能敌住沙陀,这里便不会有了不得的事需处置!
哎,若是大哥、二哥在便好了,可惜他们瞧不上庞勋!
王弘立所押三千军以步军为主,步军战骑,必有所以!在将军向东拽出十里左右后,他便掐路伏了下来。很快,便有骑过来了,只是零散的游骑,或伍或什,断断续续的。放过两三百骑后,他才意识到沙陀的战法是“散骑四出,人自为战”,虎可以伏而击之,蝗则否!沙陀骑不断过去。现在有两个选择,一是不管是虎是蝗,到嘴便咬,引敌来攻!一是放沙陀骑过去,再追蹑其后,击之! 王弘立还在计算利弊,突然身后不远传来了胡啸,紧着鼙鼓急响起来。道上的骑军勒住了,大嚷起来。王弘立拔刀嚷道:“杀!”他不通胡语,但很显然胡骑已察知了,天光已经浮动,但有长心的便不难察觉。
道上的一伙沙陀骑中箭倒下,同时却有一伙沙陀骑踏到了背脊上,紧着,又是一伙。有的出现在路左,有的出现在路右,有的径直从路面驰过。有的一冲即走,有的一冲再冲,有的只是远兜着射箭。闹了一阵,王弘立发现又失算了,沙陀并没有真正围上来,攻上来,这厮们是掠水的鸟,多数只是叨嘴鱼便走,现在凑在左近的不过二三百骑,而且这厮们也没有拼死的意思。而掠过去的无虑上千骑,这足以败新兴围攻之军了!
王弘立丢下步军,拽着一千骑军回援。奔出四五里,前面撞过来一骑,却是周岌所遣,康承训比料想的要镇定,大纛根本就没有动过,镇内的义成军经过了开始的慌乱后,也杀得甚有章法。沙陀骑一驰至,攻守之势便转,义武军营内也起了鼓噪之声。官军已有固心,不如且撤!王弘立默了一会,道:“传我令,全军向襄城撤,我来殿后!”便拽队向南。劳师远袭,本来便是险着,若不胜,必然大败!姚周不动,胜算便去了一半。康承训、沙陀应对得当,自己也只能徒呼奈何! 不退,全军都将葬身于此!
义成军死伤过半,追出镇不远便停下了。朱邪赤心踩着徐州人的脊背继续追击。康承训犹不敢大意,只下令义武、凤翔、鄜延追贼,忠武、昭义、宣武诸寨皆警严自守,不得擅动!到现在他也不知这支兵马从何而来,若果是庞勋,则必不止此二三万人!
王弘立向南驰出十来里便停下了,很快郭真便将了人马退过来,丢盔弃械,如丧家之犬。他也没有喝叱,自古败退之军无不如是。郭真乃泗州虹县人,二十来岁,武艺精熟,胆色过人,戴可师便是由他在乱军中斩落,攻寨不拔,败军而退,这时见了主将便不由地低了头脸。王弘立怒道:“你能战则随我战,不能战则归襄城!”郭真道:“将军在,末将何敢退!”说话间,沙陀骑军便过来了,揸散着,差差次次,不过两三百骑。王弘立嚷道:“郭真,人称你铁枪如龙,称我银刀如轮,可猎此胡一见利钝!”郭真慨然嚷道:“不慕汾阳富贵久,但愿一随冠军侯!”长枪一举,座下黑马已奔出。王弘立分五百骑相随,踢白马,挺银刀,左右齐进。狮子搏兔,利在速决,后骑很快就会到的!
很快便有二三十骑箭直对了过来,这时,天色已大明,王弘立见敌将甲精马强,从骑壮勇,知道有些来历,将近大嚷道:“来者何人?王弘立刀下无无名之鬼!”那胡骑嚷道:“斩汝者沙陀朱邪克俭!”话音未落,铿地一声,火光闪处,腥血溅起。朱邪克俭的一只手腕竟被削下,王弘立并不拽马,继续飞斩,人头滚滚。朱邪克俭嚷声未绝,后骑已至,槊勉强遮住,浑进通等已救至,射杀两三骑。那边郭真一时也是所向披靡。
朱邪赤心便在身后不远,父子连心,听得长子惨吼,大呼而进。令旗一挥,左近五六百骑迅速靠拢。王弘立望见沙陀狼纛来赴,杀气腾腾,不敢正犯其锋,将马斜带,削向其翼。后骑已全部掠过,朱邪克俭身上着箭,已是坐鞍不稳,身侧便只剩下浑进通两三人,盔甲残破,身上着伤不下十数。郭真前面一空,便拽骑往狼纛侧后绕。朱邪赤心在亲将李霓、瞿稹的夹护下向前搠劈,当前者无不破碎,一杀到底,瞿稹便兜转追逐王弘立。朱邪赤心驰到长子马前方勒住,见长子左手已断,口鼻汩血,眼无神而泪不断,知已不济事,不觉抚胸大恸:
水草是家,沙碛是家。
白昼可安,黑夜可安。
生日可乐,死日可乐。
且离爹娘,往伴先祖。
水草是冢,沙碛是冢。
...
这悲怆的沙陀丧歌一起,战场上便冲起一股肃杀之气。王弘立削斩到底,前面便出现了一队沙陀骑,人数在三百上下,而身后有骑已合了过来。王弘立不敢恋战,大呼一声便向东走。郭真得令便转,快马当头,横冲过去。那边突出一骑,胯下八尺铁龙马,手中大槊丈八,全身裹甲,如山如堵。郭真心下吃惊,大嚷道:“挡我者谁?”胡骑嚷道:“沙陀薛铁山!”语未落,箭已至,郭真不及避,臂上便挨了一箭,而薛铁山大槊已至。朱邪克用嚷道:“阿哥,莫咬喉!”薛铁山压臂转腕,一槊劈向了郭真当胸。郭真枪短,取的守势,槊来便格,铿的一声响,枪吃撞在胸甲上,如受重锤,左胸甲破,鲜血溅出。薛铁山再要奈何,却猛然听得有箭奔至,急忙侧避。紧着,箭又至,射在了马颈上。王弘立回身射出第三箭,继续向前奔。郭真伏马便走,朱邪克用张弓便射,朱邪克让踢马直追。箭至人落鞍,郭真才挣起,朱邪克让马已踏至,槊虚举,蹄实落,便听得甲破骨裂,惨声暴起,嘎然而止!
王弘立惊回头,从骑零落,十亡七八,右侧那赤马虬髯敌将已近,,遂不再回顾,大嚷道:“徐泗儿郎多雄奇,惯唱大风惯乘骑。功名富贵虽所愿,战死沙场不须啼!”嚷罢大笑,从骑皆作啸。瞿稹紧追不舍,马槊所及,无不坠地。朱邪克用兄弟很快也追了过来,且驰且射,且呼且啸。呼声狂而啸声悲,狂如怒,悲如哭,他们听见了父亲的丧歌,知道长兄已逝——
狼生十子,降诞有次。
先出为兄,后出为弟。
各有牙爪,相保勿弃。
宛其绝矣,谁为余力,谁为余泣!
在狂啸声中,徐州骑一个接一个跌落马鞍,丧于马蹄之下,将至涣水岸边,身后已不过十骑。前面春水浩荡,无舟无桥,王弘立下马,还身步射,嚷从骑脱甲入水。一壶箭尽,乃翻身上马,银刀朝后一拍,随白马腾入水中。甲重水疾,漂没甚速,瞿稹却也不急,看准了,才将箭放出去,合是着了,那甲往下一沉,便不见了影响。他没有再次抽箭,向两位郎君迎去。朱邪克让怒着脸,抬手便甩过一鞭子,喝问道:“你是什头狼?眼下走了仇!”朱邪赤心麾下有一鹰有二虎有三狼,瞿稹是三狼之首。他没有争辩,拜伏在了马前,那厮步射时他确实紧了缰绳。朱邪克让跳下来便使上了拳脚,朱邪克用也没说话,扯转了马——
水草是冢,沙碛是冢。
白昼可忧,黑夜可忧。
生日诚苦,死日诚苦。
且离爹娘,往伴先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