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九上:白云溶溶翻恶浪,瑞雪纷纷降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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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南都护、本管经略使高骈也不知是得了夏侯孜的举荐,便也没有想过往中书省拜谢。这日东门饮饯,亲朋毕至,胸中豪气干云,脸上又吃酒盖了,上马登程时节便取笔写了一首诗,使小厮将了往省中。夏侯孜四个正在堂中等杨玄翼过来议事,杨收手长便接在手里,还以为是谢恩帖,看完却不觉将书子一扬,道:“此人不可用!”高璩接了,没说话递与了夏侯孜。只见上面写的是:“曾驱万马静江山,风去云回顷刻间。今日海门南面事,莫教还似凤林关!”真是怨声满纸。
杨收道:“如何来?”夏侯孜道:“圣人所择,乌言不可用!且言虽怨,亦非无情。彼在秦州,取河、渭二州,略定凤林关,降虏万人,朝廷所报的确有失公允!”杨收道:“报之薄辄怨,报之厚则必骄!堂老欲答之乎?”夏侯孜点头,道:“不答其心必不安!”
“何以答之?”
夏侯孜道:“心坚胆壮报君亲,十载沙场受苦辛。诗成斩将谁能敌,酒熟封侯好入秦。”杨收便不说话了,这是改高千里二诗而成,他昨日才看过的,其一是“心坚胆壮箭头亲,十载沙场受苦辛”,叹的是征人;其二是“诗成斩将奇难敌,酒熟封侯快未如”,是酬和之作,可谓粗浅!夏侯如此答,彼心必欢喜。
邕州距长安五千六百里,武安州海门镇在其西南约千里处,交州城又在海门镇西二百三十里处。对于北境横着偌大山岭(今谅山)的安南而言,近山滨海的海门镇真是一扇门户。历任安南都护都是先入海门镇,后入交州城的,时来时往的戍卒也是从海门来,从海门走。也不止官家王人,自泉州、广州南下海外诸国贩卖的船舶也时常在此停歇,海外诸国北来的船舶也时常就此停歇,甚至就此而止,不再向北,将偌大一船珍异卸下,再由江道运至交州,再溯着西道江(今红河)去到峰州、南诏国。因此海门镇是华夷毕集,市肆鳞次栉比,可谓安南第一个繁华处。安南城陷,海门亦是一空,过后置行交州于此,宋戎以诸镇兵万人守之,后又增兵一万五千人,张茵代康承训,又增军七千,合兵三万二千军,然无所进取。
这些情形高骈都知道,陇西无弱马,忠武无弱兵,宋戎、张茵不能进或者不为无故,因此延英对圣时节,他也没有将话说死,只说兵不须更遣,但任臣如秦州日,安南不足为忧。七月中离京师,行了二十来日,始到邕州。邕州此时是满目疮痍,州城之外吃南诏焚掠殆尽,城内亦是一片狼藉,城中一万将士勉强成军,士气跌入了谷底,高骈劝慰激励了一番,留下侄子高杰押军后行(张茵所属兵尽付高骈指挥),第二日侵早便上了道。
海门镇却别是一番气象,连山堑江,城垒高筑,逻队也遣得有法度,疏而不漏。过北江到了城门外,很快便迎出来了一个彪大的中年军汉,才通了姓名。便驰过来了一匹赤色大马,鞍上一个紫衣宦官,面色偏黑透红,抬眉举目,尽是骄气,扫看了一过,将掌一击笑道:“好,不枉姓个高!”张茵道:“高公,这便是李骠骑!”李维周跳下马来,一双手上下左右乱指道:“维岳降神,维申及甫。维申及甫,维周之翰——千里公不远千里来勤王事,小阉李维周有礼了!”高骈笑着还了礼,他看出来了,这厮不好相与,张茵一见这厮便似撞了恶妇,毛羽都垂了!后面随着的绯衣监阵使韦仲宰倒不显牙爪。
高骈本意是要巡看一番再入衙的,李维周不肯,死活拽到了都护院。张茵却在门外止了步,抬手道:“高公,此间事皆已交予骠骑,邕州无主(张茵依旧任岭南西道节度使),这就别过了!”李维周道:“也好的!”高骈道:“张公,正待请教,何走之急也!”张茵道:“大事骠骑都知道,小事可问忠武将赵犫(音抽)、张贯!”抬了手转身便走了。高骈目侄孙道:“阳郎,送张节度一程!”高浔流矢追了过去。李维周摇头道:“张公什的都好,便是这不好——酒肉都在席了,不多他一双箸,吃又怎的?不是好人情?这是谁?”手指一指,似乎这时才看见随着的几个亲吏。
王殷抬手要道姓名,这厮却将头一点转身进了门。走到阶下,李维周蓦地发出一声长叹:“千里公,此是灰烬——灰烬,乃维周肉白骨起死生,肯构肯堂,乃有屋居,因此将士都念我的好,便是蛮中也知我的好名字,不敢犯这武安州!”又转身指着两行果树道:“此杧树亦是本使移栽,果肥汁溢,食之渡海,乃不呕浪!”高骈点头,依旧浅笑以待。到了堂上坐下,李维周劝了几碗酒,又是一声长叹道:“千里公,来此使了多少钱?使得冤了,不合使,不合来!康承训便悔了!”笑道:“他本意要买一处大镇,却落了中尉的手,险些儿吃蛮子生吃了去!”说完便咯咯地笑。
高骈道:“骠骑,安南情形究竟如何?”李维周一叹,道:“如何来?残了邕州,兵也退过了山!峰州、爱州、演州、驩(同“欢”)州都略得定了,各州修了城子,遣了守吏,如何来?交州十万兵是有的,胁从之蛮且不在其数,公意欲只手破之乎?”高骈道:“可知安南守将姓名?”李维周道:“蛮安南节度使唤作段酋迁,段乃蛮中贵姓!蛮安南都统范昵些,攻邕州的便是此人,现在峰州。扶邪都统赵诺眉,扶邪可知在何处来?罗伏州——驩州最南境,与林邑(汉日南郡,今越南南部顺化等处)、真腊(今柬埔寨境内)接壤!段氏居中,范氏北略,赵氏南略,勿作小觑,‘蛮’字下可伏着大虫的!”又道:“公不听劝,维周亦不敢拦,韦公,你也勿拦!”高骈依旧笑着颔了颔,有此物在,看来此番要成功也不易!李维周见高骈全不识情味,便冷了脸,吃了些酒肉,兀自起身,拽着韦仲宰便走了去。
高骈也不留,随了出来,人去了便赏看起这边裔的秋景,嘴里不觉便有了杜审言的诗来:“交趾殊风候,寒迟暖复催。仲冬山果熟,正月野花开。积雨生昏雾,轻霜下震雷。故乡逾万里,客思倍从来。”吟罢一笑道:“持中,果然不虚,已近季秋,犹是夏时风日!”踱了踱,又道:“持中,能诵姜礼部(姜公辅,爱州日南人,进士,德宗相)之诗文乎?”王殷便诵道:“白云溶溶,摇曳乎春海之中。纷纭层汉,皎洁长空。细影参差,匝微明于日域;轻文磷乱,分炯晃于仙宫。…”这篇《白云照春海赋》是王殷在道途中记下的,“白云”乃高骈道号,他为人虽实诚,这种趣他还是会凑的。
高骈在树下立了立,便从左边廊子往后面绕去,后面却是大片竹林,劲挺扶疏,青翠喜人,相比陇西真个是入了仙宫,不觉扣竹道:“持中,得其所哉,得其所哉!”王殷笑道:“都护合有了成策!”高骈笑道:“不相干!嵇康、阮籍以来,文士好竹,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以为散虑逍遥之地。然武夫亦好之,瑶琨筱(音小,小竹)簜(音荡,大竹),军中有百用。尘外之士亦好之,道家以为中虚圆通,乃所谓橐龠,虚而不屈,动而愈出;佛家以为空静能破,青青翠竹,总是法身!诸道我皆有之,安得不喜?”又道:“策不空出,百战百胜者,知己知彼也!”说话间,高浔便寻了过来。
高氏子孙,无远无近,高骈最青眼的便是这个,不随着他的几个从兄(高湜、高湘皆是进士出身)习文,年纪小小便随他戍长武,如今军中、衙中之事是百事都会的。
高浔拜了起来,便禀道:“据张节度所说,南诏在安南之兵不过五六万,交州约是三万,峰州一万五千上下,爱州五千上下,驩州一万上下。可胁从之蛮,数当不减十五万!洞蛮、溪蛮、河蛮、茫蛮、寻蛮、裸形蛮、桃花蛮乃其大者。交州土蛮首领唤作朱道古,此人本是熟蛮,与汉人无异。八年前李涿镇安南,贪甚,大高盐价,一斗盐易一头牛!蛮人不能堪,朱道古纠合土蛮,号白衣没命军,逐了李涿。后来宋涯、王式来镇,便逃往了南诏,五年前安南之陷,便是此蛮勾结南诏所为。再陷也还是此蛮,前后三次陷城,现今蛮中都唤他作朱陷城,段酋迁也是甚为倚重,用作了土军兵马使!
李鄠复安南,爱州土蛮首领杜守澄是出了大气力。这厮却也不为朝廷,与朱道古一般的算计,要自做安南都护,因着南诏俘虏给南诏王上表,但使他镇安南便尽杀城中官军归附,不想却吃李鄠察知了,先动了手。现在爱州土军兵马使杜守浊便是他兄弟,爱州之蛮无有不从的。
驩州蛮酋唤作区乌,不知如何吃南诏扶邪都统赵诺眉杀了,现今州中大酋数扶邪县令麻光高部,南诏拓东节度使杨缉思攻杀蔡袭一役,这厮曾押五六千蛮兵往助。
峰州土军兵马使便是林西原七绾洞洞主李由独,累世忠顺,输租税,助防冬兵守戍,李涿在镇时,峰州刺史以为不如罢防冬兵,专任李由独。杨缉思诱之,以外甥妻小男李溠龙(溠音炸),李由独便降了南诏,南诏乃得肆毒于安南!诸州之蛮也数这李由独势大,麾下号有蛮兵十万,其三子李浸龙、李波龙、李溠龙皆有勇名,蛮中号为三龙驸马!范昵些围邕州,六万人马峰州蛮居其半!
张节度说他非无勇,只是乏计,安南城池坚固,段酋迁为人持重,只是坐守不动,他是无可奈何!且将士也畏蛮势大,不愿进讨!” 又数说了诸镇兵力及都将姓名才住了口,他禀事总是如此,有条有理,有头有尾。
高骈点头,却问道:“持中,浸波溠可有出处?”王殷想了想道:“有的,《周礼?夏官?职方氏》:豫州,其浸波溠!”高骈道:“是了,我想来必有出处的!李名山(李涿字)误国不小,惜哉!李太师(西平郡王李晟,死赠太师,李涿之祖父)、李司徒(凉国公李听,死赠司徒,李涿之父)竟有此子孙,辱没不小!汝当谨记!”高浔拜下道:“孙儿记下了!”
高骈问道:“张公可说及了李骠骑?”高浔道:“并无说及,只说韦骠骑贤者!”高骈道:“看来李氏颇有来历!允德,长安中贵可有李姓者?”李迪便道:“有的,左军神武军军使李道雅!”他是高骈旧年的好友,父亲是神策军校,他却好文,一心要举进士,到如今却依旧是一名不沾,因此人也变得沉沉郁郁的。吃高骈强拽了来观海的,一路上话便不多。
高骈将头摇着一点,道:“走,往军中看看去!”王殷看他似有眉目,便又问。高骈笑道:“间之招之!群蛮若能为我所用,则南诏不足破!然间之在我,招之在我,彼疑不疑,降不降,则不在我!故未可先言成败!若间之彼不疑,招之彼不降,则需恶战!海门之军如何尚不知,邕州之军一时难用!”往城上营中看了一回,高骈心中也有了结论,海门之军也用不得,一者是无战意,二者便是人马乌合,三万二千人来自十四镇,土音各异,恶战时如何布阵齐力!
第二日晨参,李维周携着韦仲宰一早便过来了,与高骈一起受了拜。高骈一一点了名识了面,便道:“尔等无忧出战,蛮势大,且休养以待隙!”李维周肃着脸将头一点,道:“此乃不昏!”高骈道:“虽则如此,战不可忘,蛮一旦突至,素无准备,何以应猝?自明日起,凡不在值之军,日于校场操练,听鼓而集,吹角则罢。一不如法,责而宥之;再不如法,系而杖之;三不如法,徇而斩之!一旬休沐,两旬一宴,尔等可知了?”众将拜出应道:“知了!”高骈再问:“可知了?”众将再应道:“知了!”三问三罢,说了些细节,散了。
第二日四更鼓响,高骈便下了地,梳洗罢了,在小厮的伺候下裹了久不穿用的明光甲,也不吃酒食,提了长剑,打马直奔校场。此时高浔早已在校场列了旗鼓,燃了油炬。高骈驰到讲武台下,下马登台,拄剑而立,不略作休息,便下令击鼓。此时五更鼓未响,众将士犹在梦中,及闻鼓声,纷纷跳起,穿衣裹甲,掇枪摸刀,人寻伙,伙寻队,混乱不已。及鼓声止,犹有三分之一未到。高骈一脸肃杀,一动不动,待众都将皆报已集,他才开口嚷道:“军者,因敌而动!敌者,乘隙而动!何谓隙?城壕有缺为隙,人心无备为隙,敌无时不可至,我等岂可以五更为安?可知了?”
“知了!”
“可知了?”
“知了!
三问三答后,高骈又道:“明日鼓声止而未到,差一刻者杖二十,差二刻者杖五十,差三刻者杖一百,可知了?”又是三问三答,接着便申明军法,申一条,核问三过。过后才是操练,说了细节,三问三答之后,军分左右,中划界河,高骈便挥旗指挥,进则鸣鼓,退则吹角。左军迫近界河而退,右军迫进界河而退,是为一合;旗再挥鼓再鸣,左军再进而止,齐搠刀枪三次,右军再进而止,齐搠刀枪三次,两军齐进,界河一交便齐退,是为二合;两旗齐挥,左右军齐进,至界河交兵格挡喊杀,角鸣,两军齐退,看旗再返军至界河,再齐搠枪三次,是为三合。三合之后又是三合。练兵之法,总是大同小异的,这些对诸镇将士而言并不难,难的是步伐齐整、动作齐整,最难的是与他镇的齐整。当日近午而罢。
第二日却是五更鼓,也有挨了杖的,将昨日所申军令又申了一过,又是与昨日相同的操练。第三日是三更鼓,还是有四五人迟到,因着两日已反复申令,吃斩的也不喊冤。过后,李维周倒闹了一场,责他暴虐士卒。高骈还是以静持心,佛脸相待,不争不论,我行我素。士卒但能饱食暖衣,无伤无病,半日操练实非苦事,至于赏罚,既已申明,便不得不行。非此安能胜南诏数倍之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