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流星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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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不会结尾
第三章 流星少年
“哒哒哒”温恪拿着手机的一个角,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整个人斜靠在椅子上,朝向大门口的脚尖方向已经出卖了他想迅速离开的心情。
桌子上一碗热腾腾加了鳝丝、面筋、香菇的苏氏面,还有一盘现炸的糯米香芋条,摆盘精美,躺在那等人动筷,温恪一动没动的时候,汪小雨又端上来一盘果仁菠菜拌鸡胸肉。
“崽崽,你先吃呀,要是不想吃面,还给你炖了虾仁鸡蛋羹,马上就好。”汪小雨笑地得体又温柔。
温恪舌尖顶着左侧腮帮子,冷笑了一下,“这屋里有摄像头吗?”说着,还装模作样环顾了一圈。
坐在偏厅的小林叔和在厨房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的家政张阿姨,两个人瞅着这几乎每天早上都要爆发一次的不愉快,面面相觑、坐立难安。
“啊?摄像头?家里怎么会装摄像头?”汪小雨表情无辜的厉害。
“呵,那没摄像头,你在这演给谁看呢?还是说,这两人现在也成你的观众了?”温恪言语讥讽,“崽崽,不是你配叫的,就是他温季明也得挑时候。”
“小恪,你不喜欢我就不叫了。我知道你短时间里接受不到,我都理解,你有什么要求就跟我说,我尽量满足。”汪小雨还是那副温温柔柔的样子。
小林看着温恪落在身侧已经攥紧的拳头,生怕要出事,猛地站起来,却听见温恪呼了口气,说,“行,那你听着,你是来给温季明当老婆的,不是来给我当妈的,我这辈子,有,且只有一个妈,阿姨我更不需要,你少做这些曲线救国的事,讨好温季明就行了,离!我!远!点!”
温恪说完,恶狠狠瞪了一眼汪小雨,转身就出了门。
一路上过分浓郁的香樟树因为阴天的缘故,像是给人群扣上了井盖,温恪烦躁地厉害。十岁那年,妈妈因为癌症去世。这些年,他见过温季明交女朋友,但这是第一个领回家的,那个女人踏进房子的那瞬间,他觉得妈妈又死了一次。
癌症折磨了妈妈好几年,他见过温季明是如何悉心守在病床前的,他并不怀疑温季明的真心,但他又恨温季明这样容易变心。
人怎么可以这样,生离死别也能变成陈年旧事,他理解不了。
温恪望着车窗外,越靠近学校附近,小吃摊越多,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又是那个扎眼的白色背影,“是他?”
“嗯?什么?”小林一路上时不时就从后视镜里观察温恪,瞧着他嘴巴动了动,却又没听清说什么。
“停车吧,剩下的我自己走。”温恪边说边背上书包。
“啊?”小林虽然还在问,但身体已经先一步反应,打了方向盘,朝路边停车。
小林一直不能理解温恪在想什么,在他看来,生在这样的家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哪儿还有什么要烦恼的,何况学习成绩又好,但他几乎没怎么见过温恪高兴的样子,叹了口气正准备上车,又放不下心看了一眼温恪,吃了一惊。
温恪兴冲冲的跑到一个也穿校服的同学身后,拿膝盖把对方书包顶起来,又猛的撤开,让书包沉甸甸地砸回肩膀,对方向后趔趄了一下,转过头来。
从小林这个角度看过去,温恪脸上是他从没见过的笑容。那瞬间,他忽然意识到,温恪也是个孩子,不是老板的儿子,不是没朋友的年级第一,就是个普通的17岁的高中生,不是不会笑,只是没遇上让他笑的人。
温恪一脸得逞,“干嘛呢?”
陈劭转头看着温恪,理了理书包肩带,“买早饭。”
温恪搡了一下陈劭,“我又不傻,问你买的什么?”
早餐摊的阿姨刚巧把食品袋递过来,“宝贝,你的蛋饼好了。”
这声“宝贝”如同五雷轰顶,温恪一脸惊诧看着陈劭。
陈劭倒是已经免疫了一样,“谢谢阿姨。”
温恪忙说,“给我一个和他一样的,谢谢。”
“好嘞,宝贝。”阿姨答地脆生生的,温恪不自觉抖了一下,陈劭闷声想笑。
“宝贝,你也什么都要吗?”阿姨根本不觉有问题,在她眼里学生都是宝宝。
温恪一脸茫然,“啊?”
陈劭接过话,“他不要胡萝卜。”说着转过身问温恪,“葱和香菜呢?”
温恪眼馋地盯着陈劭手里已经咬了一口的蛋饼,乖巧地摇摇头,“不要。”
温恪嗅觉灵敏,这会儿分明让他在五花八门的味道里辨认出一丝刚出锅的豆香来,和阴天的风一起缱绻在鼻尖,“豆浆还是豆腐脑?”低头看了一眼表,“时间还早,走,一块。”
陈劭有点犹豫,被温恪拉着胳膊就往前面的摊点上走。
“宝贝,你的蛋饼。”阿姨急冲冲地递出来,陈劭赶忙往回撤了一步,拧着身子刚接过食品袋,还来不及说谢谢,就被前面那个自顾自走、忙着追豆香的人拉走了。
两人坐在路边的小凳子上,等豆腐脑。
陈劭个子高,小凳子勉强盛住他,但两条腿无处安放,索性伸开在两边,却把温恪连人带凳子圈在了里面。
温恪倒是坐的老实,规规矩矩屈膝坐着啃蛋饼。这家蛋饼饼皮软地厉害,甜酱浓郁,薄皮裹了油条里脊,能让人幸福整整一天。
“你怎么每天这么早就来学校?”温恪心说,自己是每天不吃早饭,还要跟人怄气,出门的早,这人每天去学校这么早干嘛,想来昨天那个巷口的背影也是他,毕竟6点20就到这,接近一米九的背影实在不算多。温恪嘴里塞的满当当,说话声音呜咽胡乱,陈劭半听半猜。
“起得早。”陈劭随便答了一句。
这个点都是来吃早饭、买菜的邻里街坊,尤其大爷大妈居多。正巧一个拄着拐杖的老爷爷,颤颤巍巍地要坐下,温恪看见陈劭拿他那条大长腿,微不可见地用脚勾了旁边的凳子,挪了挪,背对着他两的爷爷坐下的时候刚刚好,不疑有他。
温恪看着埋头吃饭的陈劭,勾了勾嘴角,心说,他还挺会关心人。
豆腐脑烫的温恪龇牙咧嘴,却又忍不住趁热滑到嗓子眼里去,热气腾腾让他两只眼睛也沾染了水汽,陈劭一抬头,还以为他被烫哭了,眨了眨了眼,从口袋里掏了张纸巾递给他。
温恪不明所以,愣在那。
陈劭又伸了伸手,“擦。”然后就轮到陈劭石化了。只见温恪鬼使神差,和昨天握着他手腕吃鸡翅一样,抓着他拿着纸巾的手,伸到了自己嘴边。
陈劭的指尖隔着纸巾也能感觉到温恪的嘴唇,温恪攥着他的手腕,把自己的脑袋左右转转,让嘴巴在纸巾上蹭了个干净。
直到擦完,温恪接过纸巾团成团,扔进垃圾桶里,陈劭的手还僵在半空中,半晌,回过神来,吼了一嗓子,“你干嘛!”
却看见,温恪把两手覆在膝盖上,嘴角闭成一条直线,眼珠子时不时往桌角瞥一下,又往他身上瞄一眼,一副小狗模样。
陈劭一脸不敢置信,却又收敛了语气,“我,我是让你擦眼泪,你,你干嘛让我给你擦嘴?”
温恪轻轻吐了一下舌尖,一脸欠揍,好像刚才的样子全是装的,“略。”站起身,跨过陈劭的腿头也不回地走了。
陈劭一个箭步,从后面拿胳膊夹住了温恪的脖子,“你毛病怎么这么多?”周遭吵吵闹闹,陈劭却能感觉到温恪的喉结在他小臂上起伏震颤,温恪笑的恣意。
“哎哎哎,你们两昨晚上干嘛了,就一晚上没见,你们关系怎么就变这么好了?”谢弛看着座位上有说有笑的温恪和陈劭,直觉他错过了什么。
温恪没接话,手指飞快地打字,“别告诉他。”
陈劭手机震了一下,他看着屏幕,笑着摁了锁屏。
时间回到昨晚。
温恪洗漱完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正准备继续看他那本《天体物理导论》,想起放学时候要加陈劭微信的事儿,点开手机,通过了好友申请,就打算把手机扔一边,“这头像···”,点开,放大,是一个从洞口望出去的星空,“这地方···怎么这么眼熟。”
“你微信头像是哪里?”温恪直截了当发过去。
“山里。”
“哪个山里?”
陈劭正趴在课桌前,拧着眉盯着手机屏幕,心想,他为什么想知道这个?还没想明白,对方又发来了消息。
“失弥山?”
“失弥山后山有个潭,沿着石壁爬上去,有个山洞。是不是?”
“你是棉城人?”
“你去过棉城失弥山?”
平时都是别人微信轰炸温恪,结果第一次接二连三发消息的温恪就让陈劭遇上了。
陈劭看着失弥山三个字,心脏猛地一揪。“你怎么知道这儿是失弥山?”
温恪立马回复,“我9岁的时候还在那洞里看过流星,我怎么会不知道。你也去过那?”
陈劭手指修长地敲字,“以前住那,你一个人去的?”
温恪拿不准,一直正在输入,却没发出去半个字。
时间拖了十几分钟,再回复什么都显得不太合适,就在温恪心一点点沉回水底,以为可能就这么收尾的时候,手机响了。
陈劭看着一直正在输入的屏幕,饶有耐心地等,结果什么也没等到,一度怀疑是信号有问题,最后担心对方可能要缩回龟壳里了,还是决定发过去一句,“你是那个哭包?”
温恪又好气又好笑,但还是惊喜,从床上一跃而起,直接拨了视频电话过去。
被挂断了。
温恪看着“对方拒绝通话”,不放弃,又拨了语音电话过去。
“干嘛?”陈劭的声音很轻。
“你不方便讲电话?”温恪试探地问。
“可以。”陈劭的声音在夜里听起来格外清冽。
“你好啊,见义勇为的红领巾。”温恪语气前所未有的轻松。他分明听见了,电话那头的轻轻笑声。
那是温恪9岁的时候,那时候妈妈已经长久地住在医院里,他拿水彩笔给妈妈画画,嘴唇从用红色彩笔变成用紫色彩笔,他知道,他的妈妈正在一点一点离开他。
住在医院儿童病房区的小孩告诉他,失弥山上有个龙潭,里面是恶龙的王国,如果能杀死一条恶龙,取下他脖子上的鳞片,就能治好所有的病。
温恪三岁就开始精读十万个为什么,他根本不相信这些骗小孩的童话。但后来有一天,那个孩子痊愈出院了,临走前,还给他显摆脖子上用红绳挂着的一片七彩斑斓的坠饰,他动摇了。理智分明告诉他那像是贝壳的碎片,但情感的天秤压倒了一切。
后来很多记忆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掉进潭里那种窒息的感觉。鼻腔酸胀地一塌糊涂,呛地嗓子想咳嗽,却只会有更多的水涌进来,被水草缠住的小腿扯着整个人下坠,好不容易挣扎着攀住一块石头,却又因为上面黏腻的青苔打滑,眼前全是浑浊的黄绿色潭水,就连耳朵里都被灌进咕噜咕噜的声音。
后来的后来,一个穿着短袖短裤的少年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像刺破恶龙的勇士,游到他脚边,给他扯开水草,救他上了岸。就是在那个潭边的山洞,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洞顶有个大窟窿,能望见外面的繁星点点。
“我救不了我妈妈了。”小时候的温恪还没学会面对分别,一边用手盖住眼睛,一边却是藏不住的哭腔。
“什么?”陈劭一边拧衣角的水,一边问。
温恪突然猛地坐起来,“流星!”刚说完,立马坐直身体,闭上眼睛,双手合十,虔诚许愿。
陈劭看了看温恪,又抬头看了看天。
从洞顶望出去,一道、两道···许许多多的银色的线划过靛蓝色的夜空,一眨眼,能看见一两个特别亮的,闪着光,掠过眼前。平日里只有云影月缺,最多电闪雷鸣的天,这会儿却展现出另一种面貌来,那些星星坠落的义无反顾。
陈劭好像从这洞口窥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奥秘,望着出了神。
过了很久,他听见温恪说,“这是英仙座流星雨。”
陈劭永远记得那天,2005年8月13日大约凌晨1时或者2时,他看见了他人生第一场流星。
第二年,奶奶去世,他被舅舅带到了渝州。
年还没过完,他就被舅妈送进了渝州海棠福利院。
中考那年,要开具户籍证明,福利院的老师陪他回了趟棉城,夜里,他一个人从招待所溜出来进了山,拍下了那张从洞口望出去的星空。
他不知道的是,那个山洞,虽然流星没能实现温恪的愿望,但那里却是温恪最后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