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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墨子亲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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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国而不存其士[1],则亡国矣。见贤而不急[2],则缓其君矣[3]。非贤无急,非士无与虑国[4]。缓贤忘士,而能以其国存者[5],未曾有也。

注释:

[1]入:返。“入国”,返国,此处指得国,掌理国政。存,存问,体恤。[2]急:急切。此句“急”与下句“则缓其君矣”之“缓”相对而言。[3]缓:迟缓,怠误。[4]无与虑国:“无与之虑国”之省,是说没有可以共同谋划国事的人。古代汉语介宾词组“与之”作谓语动词的状语时,代词宾语“之”往往省去。[5]存:存在(与“存其士”之“存”义异)。

原边注:

此章论述存恤、任用贤士是关系到国家存亡的大事,国君必须具有“非士无与虑国”的意识。“入国而不存其士”之“存”与“而能以其国存者”之“存”二字,为本章之“眼”,因为国君存(恤)士而国存(在)。

2.昔者文公出走而正天下[1],桓公去国而霸诸侯[2],越王句践遇吴王之丑[3],而尚摄中国之贤君[4]。三子之能达名成功于天下也[5],皆于其国抑而大丑也[6]。太上无败[7],其次败而有以成,此之谓用民[8]。

注释:

[1]文公:晋文公(前697年—前628年),姬姓,名重耳。春秋时晋君。曾为其父献公宠姬骊姬所陷害,流亡十九年,后得秦穆公之助,入国为君。用狐偃、赵衰等贤士辅弼,成为“春秋五霸”之一。正天下:为天下之长。正,长,君,治。[2]桓公:齐桓公,姜姓,名小白。春秋时齐君。曾避其兄襄公,去国奔莒。襄公被弑,归国为君,任管仲为相,成为“春秋五霸”之首。[3]句践:或作勾践(?—前465)。春秋时越君。先曾为吴王夫差所败,后任用范蠡、文种等忠臣,卧薪尝胆,一举灭吴。遇吴王之丑,正是指其为吴王所败的丑事。丑,恶,耻。[4]尚摄中国之贤君:是说犹能成为威慑中原各国的贤良君主。尚,尚且,犹。摄,通慑。慑,威慑,惧服。中国,中原各国。[5]达:通,通显。[6]皆于其国抑而大丑:是说他们都曾在各自国家蒙受压抑而遭遇奇耻大辱。“抑而大丑”与上句“达名成功”相对而言。抑,按抑,屈抑。[7]太上:最上等次。与下句“其次”相对而言。[8]用民:即“用人”,亦即“用臣”,民与君相对而言。

原边注:

此章以晋文、齐桓、越勾践三君王之例,论述“于其国抑而大丑”的国君,一定要善于“用民”(臣),才能最终取胜,“达名成功于天下”。

3.吾闻之曰:“非无安居也,我无安心也;非无足财也,我无足心也[1]。”是故君子自难而易彼[2],众人自易而难彼。君子进不败其志[3],退(内)究其情[4]。虽杂庸民[5],终无怨心,彼有自信者也。是故为其所难者,必得其所欲焉;未闻为其所欲,而免其所恶者也[6]。是故偪臣伤君[7],谄下伤上[8]。君必有弗弗之臣[9],上必有詻詻之下[10]。分议者延延[11],而支苟者詻詻[12],焉可以长生保国[13]。臣下重其爵位而不言,近臣则喑[14],远臣则唫[15],结怨于民心,谄谀在侧,善议障塞,则国危矣。桀纣不以其无天下之士邪[16]?杀其身而丧天下!故曰:“归国宝[17],不若献贤而进士。”

注释:

[1]非无安居也:以下四句是说,并非我无安居之处,(而是民众无安居之处,所以)我心不安;并非我无足用之财,(而是民众无足用之财,所以)我心不足。这充分体现了墨子贵兼,“昭昭然为天下忧不足”之义。[2]君子自难而易彼:是说有道君子劳苦自己而宽待别人。难,苦难,劳苦。易,宽容,宽待。[3]进:升进,进仕,得意。[4]退:原作“内”,从俞樾校改。退,避位,退身。退究其情,是说遭遇冷落而退身,当探究其情由。这句与上句“进不败其志”相对而言。[5]虽杂庸民:是说虽然厕身平庸百姓之中。杂,混杂,厕身。[6]未闻为其所欲:以下两句是说,未曾听说唯逞己意而为之,而能避免其所憎恶的结果的。恶(wu),厌恶,憎恶,与上句“欲”相对而言。[7]偪:同逼,侵迫,相逼。逼臣,权重迫君之臣。[8]谄下:谄谀阿主的臣下。谄,谄谀,佞说。[9]弗弗:即拂拂。弗,通拂。拂,相违,矫正。拂拂,拂违之重,表示语气之深。拂拂之臣,指敢于犯颜直谏以正君听之臣。[10]詻(è)詻:直言论辩。詻,论争。詻詻,或作咢咢,亦作谔谔。咢,直言。谔与咢同。詻詻之下,即“谔谔之下”,指直言论争辅佐君上的臣下。[11]分议者延延:是说持有不同意见者可以反复论辩,畅抒己意。延延,长的样子。[12]支苟者詻詻:是说怀忠敬事之臣直言廷争。支苟,持敬,怀忠敬事。支,持。苟,敬。《慧琳音义》卷一百“亟开”注引《韵英》:“苟,敬也。”[13]焉:乃,于是。[14]喑:通瘖。瘖,哑。[15]唫:通噤。噤,闭塞其口。[16]桀纣不以其无天下之士邪:是说夏桀与商纣身死国亡,不就是因为他们没有天下之贤士辅佐吗?桀纣,夏桀与商纣,桀,名履癸,夏末代帝王。暴虐恣肆,荒淫无道,商汤伐桀,桀奔南巢(今安徽巢县西南)而死,夏遂亡。纣,或作受、帝辛,名辛,世称纣王。商末代帝王,好酒淫乐,暴敛重刑。周武王伐纣,纣自焚死,商遂亡。以,因。[17]归:通馈。馈,赠,与。

原边注:

本章先论有道君子不因进退而改变其情志,再论权臣伤君,指出国君必须拥有敢于犯颜直谏之臣,并使之畅其言、尽其忠,国家才可长治久安。

4.今有五锥,此其铦[1],铦者必先挫[2];有五刀,此其错[3],错者必先靡[4]。是以甘井近竭[5],招木近伐[6],灵龟近灼[7],神蛇近暴[8]。是故比干之殪,其抗也[9];孟贲之杀,其勇也[10];西施之沉,其美也[11];吴起之裂,其事也[12]。故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长[13],故曰:“太盛难守也[14]”。

注释:

[1]今有五锥:以下两句是说,今有五件针锥,而这件最锋利。锥,锥子,钻孔工具,即《经说下》:“段、椎、锥俱事于履”之“锥”。铦(xiān),尖,锐利。[2]挫:挫折,折断。[3]错:镂,磨,整治加工。[4]靡:损,坏。[5]甘井近竭:是说甜水井招人前往汲水,这就离枯竭不远了。[6]招:通翘(招,《集韵·宵部》祁尧切,qiáo)。翘,举,危。招木,高大翘举的树木。[7]灼:炙,烧灼。古人多以龟甲占卜吉凶祸福。龟甲先行凿钻,以出浅穴,加火烧灼,则凿迹显现纵纹,钻迹显现横纹,卜史以纵纹为主,以横纹为辅,观其深浅、长短、走向而口占之。事毕,刻文字于坼纹旁,称为甲骨卜辞。[8]暴(pu):即曝,曝晒。古人有以神蛇曝晒求雨的风俗。[9]比干之殪(yi):以下两句是说,忠臣比干死于非命,在于其为人刚直。比干,商纣叔父,官少师,忠良之士。屡谏纣王止虐虑国,遭剖心而殪。殪,死。抗,抗直,敢于直言。[10]孟贲之杀:以下两句是说,武士孟贲惨遭杀害,在于其生性忠勇。孟贲,战国时齐(一说卫)国勇士。[11]西施之沉:以下两句是说,美人西施沉死江中,在于其天生美貌。西施,春秋末越国苎罗(今浙江诸暨南)人。越王勾践将其献于吴王夫差。吴亡,西施沉死江中。[12]吴起之裂:以下两句是说,兵家吴起被车裂,在于其变法的事功。吴起,战国时兵家、法家、改革家。卫国左氏(今山东曹县北)人。入楚后,辅佐悼王变法图新,国富民强。悼王死,失势贵族反扑,起被车裂而死。[13]寡:少。[14]太盛难守:是说太过强盛,难保长久,即《老子》:“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之意。

原边注:

本章举众多事例喻“太盛难守”之理,其中饱含贤德君子易于受挫的隐情。既告诫士子们谨遵“用行舍藏”之教,亦希冀国君对此深予同情,大力发现、起用和保护贤良人士。

5.故虽有贤君,不爱无功之臣;虽有慈父,不爱无益之子。是故不胜其任而处其位[1],非此位之人也;不胜其爵而处其禄,非此禄之主也。良弓难张,然可以及高入深;良马难乘,然可以任重致远;良才难令[2],然可以致君见尊[3]。是故江河不恶小谷之满己也,故能大。圣人者,事无辞也,物无违也[4],故能为天下器。是故江河之水,非一源之水也;千镒之裘[5],非一狐之白也。夫恶有同方不取(取不)而取同己(取同而已)者乎[6]?盖非兼王之道也。是故天地不昭昭[7],大水不潦潦[8],大火不燎燎[9],王德不尧尧者[10],乃千人之长也[11]。其直如矢,其平如砥,不足以覆万物。是故谿狭(陕)者速涸[12],游(逝)浅者速竭[13],峣埆者其地不育[14]。王者淳泽不出宫中,则不能流国矣[15]。

注释:

[1]胜:任,堪,胜任。[2]令:命,使令。[3]致君见尊:使君王受人尊敬。致,引而至。见,被,受。用于动词前,表示被动。[4]物:指人。[5]镒(yi):重量单位名。二十四(或二十)两为一镒。[6]夫恶(fu wu)有同方不取而取同己者乎:原作“夫恶有同方取不取同而已者乎”,从俞樾校改。这句是说,岂有不取同于道法而惟取同于己意之理?夫,发语词,无实义。恶,何,怎么。用为疑问副词。方,道,法,即《非命上》“大方论数”之“方”。同方,同于道法。同己,同于己意。[7]天地不昭昭:是说天地并非恒久显清明之状。昭昭,明显的样子。昭,明。[8]大水不潦(lǎo)潦:是说大水并非恒久显积聚之状。潦潦,积聚。潦,雨积。[9]大火不燎燎:是说大火并非恒久显光亮之状。燎燎,光耀。燎,庭火,引申为明亮之义。[10]王德不尧尧:是说君王道德并非恒久高尚。尧尧,至高的样子。尧,高。[11]乃千人之长:是说这才是人世真实英杰人物的本色。千人之长,指英杰。《荀子·儒效》:“其通也英杰化之。”杨倞注:“倍千人曰英。”[12]陕:当作陕,或作狭(狭),即《备突》:“使度门广狭”之“狭”。涸(hé),干涸。[13]游:原作“逝”,从王引之校改。游,流。游浅,即“流浅”,与上句“谿狭”对言。[14]峣埆(qiāo què):明道藏本作“埆”,或作“硗确”,指贫瘠之地。以上三句暗喻君王记取“谿狭者速涸、游浅者速竭、峣埆者其地不育”的教训,以海纳百川的胸怀招贤纳士。[15]王者淳泽不出宫中:以下两句是说,君王的恩泽如不流布于宫闱之外,便不可能流被全国。淳泽,淳厚的恩泽。流国,“流于国”之省。

原边注:

本章论述有道君王应具备海纳百川的气度,广收贤良,这才是“兼王之道”。

点评:

本篇论述国君必须具备“非士无与虑国”的意识,亲近、任用“弗弗(持有异议)之臣”和“詻詻(敢于直谏)之下”。诤臣在侧,善议才不致障塞,民心才不致结怨,从而达到“长生保国”的目的。晋文、齐桓、越勾践任用贤才,变被动为主动,最终称雄天下。而夏桀、商纣废弃贤才,招致杀身之祸,最终丧权败亡。应该看到,君子有“自难而易彼”(自律严而待人宽)的人格修养和经纬天下的资质能力,但“彼人者,寡不死其所长”,“太盛难守”,国君必须体谅其苦衷,尊重之,爱惜之,不拘一格,广为延揽。只有如此,良才贤士才能源源前来,为君所用。

汪中云:“《亲士》、《修身》二篇,其言淳实,与《曾子·立事》相表里。”孙诒让云:“后人因其持论尚正,与儒言相近,遂举以冠首耳。”应该说,二氏之言在情理之中。据此可以推证《亲士》或为墨子早期之作。《淮南子·要略》:“墨子学儒者之业,受孔子之术,以为其礼烦扰而不侻,厚葬靡财而贫民,[久]服伤生而害事,故背周道而用夏政”之语,实非虚言。至于汪中以为文中错入道家语,则未必然。墨子先曾习儒者之业,也极有可能受《老子》“物壮则老”“坚强者死之徒”等言论的影响,于是有“太盛难守”的喟叹。谓墨子早期哲学思想中或包含《老子》“柔之胜刚,弱之胜强”的因子则可,谓《亲士》篇中错入道家语则不可。

本篇语言运用富有特点,排比句式较多,犹似格言警语,哲理包孕其中,“君必有弗弗之臣,上必有詻詻之下。分议者延延,而支苟者詻詻”,便是一例。由此可见,浅议《墨子》一书行文板滞杂沓之辞,实由未作深考所致。或有重复拖连章节出现,亦恐出于“层递”手法之所需,面对资质未达的生徒,不得不作如此表述,实乃情非得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