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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四十四章 殉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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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面悠扬的传来奏乐,真正的宴饮才刚刚开始。

“开席之际,你不能不在场。”许栀说着,李贤却没有回应。

她转过身一看,他半伏在案上。

“?”“李贤?”她当他是在不分时机的捉弄她,“喂,你莫与我说你喝醉了。”

没有回应。

铜器在火色的照耀下潋出金色的光。

“你方才想说什么?我还认真听着的。你说吧。”

出声的不是李贤。

“莫要着急,宴会一般来说持续的时间相当长,以郑国布置的规格,通宵达旦也不为过。”

这个声音令陈平也止步在了门外。

一个修长的影子从秋兰涂面螺纹屏风后缓缓走出。

他身穿暗色宽袍大袖,服饰上刺绣着精美的纹样。

他的发丝似被烛火之光染亮,他比嬴荷华大不了几岁,几年不见,面庞轮廓分明,鼻梁挺直,唇角微翘,明亮而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

“荷华,”

……

许栀这下知道席面上那个主位是给谁留的了。

她怎么忘了,一直住在雍城的是子婴。

“…皇叔。”

“姁嫚似乎不情愿这样唤我。”

子婴和李贤身体年龄差不多,要她喊一个真正的年轻人叔叔,没有比这更怪异的事。

“当年逐客之后,我就没见过您,而今怕与您生分了,不过今日一见,方知皇叔并未忘记荷华。”

“何以见得?”

她和哄嬴政一样哄她这个年轻的长辈,她张开手,笑着道:“我穿成这样您都能认出我。”

子婴温和的笑了一下。

他看了眼李贤,摇摇头,又对许栀叹了口气。

“当年你路上遇险,没能到达雍城。”他指了她,又指着着李贤道,“你穿成这般,是为了和他在此处私会?”

子婴说这话的时候,冷了不少,没笑也没表情,让许栀想到多年前,他被应龙附身的事。

“…我,”

“难怪扶苏提前半个月就写信要我在雍城好生照看你。”

听子婴谈及扶苏,许栀才觉得需要解释,“皇叔误会了,我是来为皇祖母寻月季花与柳条,不是为了徇私。……”她顿了顿,“可是父皇要您催我早些回咸阳?”

子婴没有回答最后那个问题,他这才笑笑,“冬日凌冰,如何有红花绿柳?”

子婴这才明白,她似乎不知道嬴政要蒙毅来雍城的用意。

“好了,”

“皇叔?”

子婴将烛火点得要亮堂许多,肃穆黑幔之下,他温润的笑着,想起来嬴政刚亲政的那段时间,为了稳固政权,雷厉风行的用了许多非常手段。

帝国统一,更是比之前要复杂许多。

子婴示意她坐下,“这些都是小事。”

她在楚国是明晃晃的和李贤跑了。对子婴这类不知情的人解释起来真算麻烦。

“皇叔为何不在宴上?”她岔开话题,也正想把李贤喊起来。

子婴让她坐在对案,缓缓开口,“我在堂后歇息,一不留神歇了许久。”

听到这话,许栀顿觉不安。

空气没流通,室内沉闷。

她扫视一周,“博山炉上的白烟,怎么能燃这么久?该不会……”

她想起那些田氏贵族,赶紧要起身去将李贤晃醒。

“我们都在侧室之中。宴会那边,田氏若与郑国生出冲突,或许郑国会有麻烦。”

“荷华,到底是你太善良,还是拎不清?”子婴的声音从她后面传来。

许栀以为这是子婴在传达咸阳那边的意思,不管是嬴政还是李斯,在帝国初建之际,权威鼎盛,她多数不能违抗。

她紧张,却本着良心,还是仗义执言。

“依秦律,放南逐地和去南任职,有很大的区别。若任由郑国被贵族用琐事缠住,那必然是前者。岭南地瘴本多,郑国有功无错,理当应风光而去。”

子婴沉思。

好几个博山炉,雾气环绕之间,如似仙山。

她刚走到李贤的案边,想要灭去他案上的炉子。

“若皇叔觉得我所言在理,”

许多烛光在这一刻汇聚在了头顶。

子婴从屏风出来那会,许栀就一直提着一口气,她竟然感到一种如释重负!

她看到案面上凝了一层阴影,那就是龙的轮廓!!

“庚辰女君。您,刚才一直是……?”

爪子若重若轻的按在了她肩上,许栀心底窜起她的声音,“你看到博山炉之后。”

龙尾扫过案面。

许栀就看着李贤的手动了动,很快,他撑了起来,然后拎起案上的铜水壶浇到了炉中,白雾少了不少。

他手法熟练。

“你也知道这炉子有问题?”她问。

他看着她,扫了旁边的龙一眼。

他还真是死过一次的人。

她第一次看到庚辰,直接跌坐在了地上。

按理说,古人不应该更惊恐?

但这一条龙的虚影没有构成他的震惊!

他从容的理了理衣袍的褶皱,见怪不怪的别过头,波澜不惊的和她说,“我没事。”

这反应太反常了。

“你知道炉子有问题,你也知道庚辰?”

他压下眼中一晃而过的愁绪,将铜炉的纽盖盖上,“我以为这是你的意思。”

许栀怔住,“我的意思?”

他深深的看着她,垂下纤密的眼睫,一举一动变得过分通情达理,“若你,想去找张良。旁人问起,我会与他说,公主此夜是与臣待在一处。”

许栀宁愿相信李贤也被别人附身了,也不相信他能说出这种话。

她这会儿操心郑国的事,并没有时间伤春悲秋。

“你到底有没有看见庚辰?”“那条龙。”许栀补充。

她说话的时候,庚辰也配合的离他们更近了。

李贤依旧不慌不忙的点了一下头。

“别怕。”他甚至在安抚她。

这时候。

许栀又听到了庚辰的声音。

【他看见我,丝毫不惊讶,是不是很意外?】

许栀望向李贤,似乎并没有听到庚辰的声音。

“你为什么一点儿也不惊讶?”

【你想知晓,不如问本君。】

他凝视她的眼睛,“我死之前见过。”

庚辰也同时说【自古以来,要做第一人,那就注定要承担许多别人不可想象之物。】

“什么意思?”许栀问。

【我会告诉你这个答案】【或者你可以继续问我】

许栀想到她上一次从现代回来,庚辰最后说有个人等她七次。

她侧过脸,选择继续问,“女君所言之人是不是墨柒先生?那位从民国时候来的老先生。”

【既然如此。你该明白,当你不能改变他们的命运时,就不要过多的干涉他们的生活】

“不。只要有千万分之一的可能,就不该坐以待毙。”

【许栀,你过去的准则在这里并不适用。你看吧,你执意回来,可到头来,变化了什么?顿弱殉难。李斯执念法家之说。而你与张良,所隔仍是鸿沟,甚至比十年前还糟。】

庚辰说着,凝视着李贤,汹涌的金光穿透他眼中过去的景象。

【至于他。不过又是一个轮回罢了。】

许栀眼前蓦地拂过一个异常鲜亮的场景来。

嘈杂热闹,喧扰不止。

这是咸阳闹市。

耳边是赵高的狞笑。

‘丞相李斯有谋逆之心,上论刑腰斩。其子知而不报,亦从极刑。’

许栀身周仿有一道屏障,她迈不过去。

赵高说完话。

头已白,两鬓覆霜的李斯被推上了刑场。

周遭的人其实不多,没有那么多人喜欢观看极刑,被勒令站在周围的,几乎全是秦国官员。

赵高早就觉得要将他的政敌,他遥望不可及的李斯狠狠踩在脚底下。赵高要予他们全部的耻辱,要他们像一条狗一样被扔到刑场之上。

可笑的是,李斯做过廷尉,大秦咸阳狱,还真是他最后的归处了。

狱卒们看着这个垂垂老矣的丞相,好像十年前从廷尉府走出的、那个斗志昂扬的长官,是一场幻梦。

大秦如是一场迷醉辉煌的梦。

最后的关头了,大秦丞相最后的颜面还是要留的。

于是,他们履行了赵高命令,对他儿子动手。

棍棒被用尽全力挥下,砸在他身上,碎裂之声不忍卒听。

纵她不爱,可‘肋骨尽断’四字,她又该怎么去拼凑?

她试图去拉开他们,但只能抓空。

一次又一次的抓空。

长达半小时的虐待,没有停止。

一口又一口的血从他口中涌出,就在她面前,李贤肺腑具裂。

她曾经被一块木板砸过,当即吐了血,后遗症让她虚弱了两三年。

她再也听不下去暗哑忍耐之声。

她只能垂下头。

【许栀,身在局外为上。羁绊太多,一旦输了,你能承受这样的后果吗?】

她艰难的抬头,试图在重重光晕中找到李贤,但却什么也看不到了。

庚辰进而说,【这就是汤知培,也就是墨柒,从前六次的结果】

许栀无心去听庚辰在说什么。

她看见屏障之外,李斯挣脱狱卒,扑在他儿子的身上,李斯七十八岁,一棍下去已经浑然。

仿佛先帝余威作祟,

狱卒鬼使神差的停了手。

狱卒不知道为什么一直逆来顺受的李斯,拿出了前所未有的态度。

“李丞相你自己起开最好,我等已然给了您颜面,别让我等难办。”

“李斯是千古罪人,受刑理所应当,身首异处也是应该。死前一愿,只盼求一贤良,除我朝奸佞。到了黄泉之下,李斯再向先帝赎罪。”

“既是赎罪,丞相不如将认下三川郡守谋逆之事,中府令说了,只要你签下此书,鸩酒已备好,必定为你们转圜全尸。”

李斯沉笑。

“曾几何时,我多讽吕相国不能求得圆满。而我李斯竟然连一杯鸩酒也要是求得。”

说尽悲凉,连墙壁上的蜘蛛也都凝听。

他颤抖接过帛书,却被人死死攥住了。

“不,不可。”李贤每多说一个字,他就要呕出双倍的血,“四地叛乱,兄长镇守三川,是为秦之门户,万不可……”

李斯连说了几个好。

他坦然的笑着,“赵高啊赵高,想我认罪。”

这一刻,他看向认罪书,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他从上蔡来到秦国,他将嬴政送上亲政的王座,他看着他成为天下的帝王。

他好像看到了嬴政。这时候,他不是那个昏了头的李斯了,他突然富有了一种年轻的朝气。

“我之数子皆是忠贞之臣,不会谋逆。”

李斯找准时机,将帛书一口塞进了嘴里,逼着自己吞了。

帛书没了,特质的材料,再写一份已经来不及。

李斯熟知程序,他这一招属实高。

“丞相还痴人说梦呢!”

很快,他们就这样上了断头台。

李贤眼中全是灰迹,凌乱之中,仰头所见是蓝天白云,芬芳乍现,还有栀子花的香味。

原来,他死在一个春天。

他忽被人按在刑具之上,侧着脸,就对着了许栀的方向。

她不知道他是在和谁说,但她看懂了他要说的话。

‘抱歉’

然后,一米长的大闸刀瞬间闭合,眨眼之间,已经是血肉模糊。

许栀终于崩溃。颤抖着,全身发怵。

墨柒失败了六次,意味着,在六个不同的平行世界,都是这个惨淡收尾?

【不如和本君离开?】庚辰的眼睛仿佛有魔力。

她的心底有一个许久没有出现的声音回响——许栀,这次要靠你了。

“他们不该是这个结局。”她说。

——我希望你会走出不同的结局。墨柒说着,他的眼睛从战火纷飞中带来他祖父的消息。

许栀如梦初醒。

“如果我没有为之一搏,那我往后的岁月都将抱憾。”

门外砰砰的响起敲门声,庚辰的轮廓忽地消失。

许栀周身寒凉,她真正的看到了过去,这一刻,望着面前人年轻的面庞,她到底是明白了他眼中的灰色从何而来,她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李贤和她讥诮言谈,说着口是心非的话也是是习惯了,鲜少看她用这种柔慈的目光望着他。

他侧过头,戏谑笑笑,“…臣知道的东西的确比公主想象之中要多。”

她意外的没接话。

许栀怎么还这样盯着他瞧?

他这下才蓦地不知所措。

“不会再重复了,一定不会。”她这样说。

“刚才应龙让我看到了上一次最后发生的事。”

她一五一十的说着,情绪满怀复杂。她又左右上下的看他,多的是确切落在他身上的。

她又感觉到了不妥,解释道,“不瞒你说,刚来的时候,我是真的很怕死,一度想离开。”

她抬头,“你是不是一直都想问我,为什么胡亥出生之后,我还要回来?”

许栀兀自发笑,“我,真的害死了子房。”

“但你知道吗?所有的一切并没有变。”

“自刎,饮毒,一定很痛。我不要他们这样。”她说的是扶苏和蒙恬蒙毅。

李贤默默听着。对一个本就涂上污点的灵魂来说,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得到救赎。

他们说话时,子婴就倒在案桌的一旁,浓墨黄灯,像是倾颓的大秦江山。

许栀缓缓抬眼,又垂下眼睛,“你也很痛吧。”

他愣住。

良久,良久。

他微微笑着掩饰哽咽,“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我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