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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怨曲重招,断魂在否(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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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那个扛着棍子向白云观逶迤而去的猴将军,河蚌仙眼角含笑,觉得他好像一条狗哎。

这时腰间的手机响起,她戴上耳机,没说两句就换上了一副肃然的神情,急忙向街口行去。

白云观内,静眺根本没意识到有人正在挖自家的墙角。

他不过是在师父床前的矮榻上趴着打了个小盹儿,再睁眼时却发现师父不见了。

静眺慌慌张张的跑出屋来,前院后院的一通好找。若不是观内有祖训严禁喧哗,他几乎要急得喊将出来。

一个小时之后,静眺第三次来到西跨院,把院子里的几间房又找了一遍,却依然不见师父的踪影。

他心慌意乱的站在那铜铸的“特”身边,看着这匹浑身上下都是补丁的神兽,心情如神兽的身躯般残破无比。

他垂头丧气的向中庭走去,行至三清阁下时不经意的向楼上一看,却发现原本关闭的殿门此时竟是虚掩着。

静眺一喜,三两步来到楼下。芒鞋把木制的楼梯踩出了蹬蹬蹬蹬的节奏,片刻就上到了二楼。

一阵若有若无的诵经声隐隐传入耳中,声音低沉中犹带着一丝沙哑。

静眺将脚步放轻,蹑手蹑脚的走向殿门。

殿中摇曳的烛光下,孙仙梁正跪坐在三清道尊的面前,默默地诵念着一篇超度祈福的经文。

听见静眺过来,他将口中的经文一停,叹了口气。指着旁边的一个蒲团道。

“静眺啊,来为你师兄念上几遍吧”。

静眺心里一酸,才不过是一昼夜多的功夫,眼前的孙仙梁就已经憔悴得脱了相。

两边腮帮子上的肉往下耷拉着,原本量体裁缝的道袍此时穿在身上竟有些晃荡。

他应了一声跪在了蒲团上,随着孙仙梁手中磬锤一落,单磬清脆的鸣声渐渐晕开。

师徒两个的诵经声相伴而起,在大殿中不断回荡。

万字经文念过了三遍,一对香烛烧的只剩下残根儿,孙仙梁总算是停了下来。

“静眺,你说…咱们一直念的这个经有用吗?”

老道士沉默了许久,突然一张嘴就是离经叛道之言。小道士偷眼看着三清造像,吓的不知如何接口。

孙仙梁看着这个惊慌失措的小弟子,一边摇头一边苦笑起来。

“当年北宋邵康节在知天命之年逢幼子夭亡,别人以为他必定悲痛万分,谁知他却饮食起居如故,甚至还能踏青出游、在人前载歌载舞。”

“别人问他为何不伤心,他却说我从前没有这个儿子的时候过得很开心,现如今不过是变得跟从前一样罢了,为何要难过呢?”

“以前我深以邵先生之言为是,然而今日却觉得老先生有些装了。”

“所有种种,不过是慰人以自慰、欺人以自欺罢了。”

“生前死后固然都没有这个儿子,可那生死中间所倾注的一腔情感又如何是好?邵先生若是心中不痛,一大把年纪又何必在人前装疯卖傻又唱又跳?”

孙仙梁一边说、一边扶着静眺的肩膀站了起来,看到静眺低头抹着眼泪,便开口安抚这个幼徒。

“静眺你不必替师父难过,这许多年来,我眼睁睁的看着白云观由繁盛变的冷清,这期间生生死死已经看的太多。”

“咱们白云观门墙极高,对于收弟子一事选材颇为严格,是以近代以来一直人丁不旺。”

“但即便如此,当年老观主还在的时候,白云观中还有十七位师叔师伯,和我同代的弟子也有十七八个。”

“老观主一向以深谋远虑见称,可他老人家只怕也没想到当年的一道法旨会让白云观落到这步田地罢?”

说起老观主,孙仙梁再也些按捺不住那股子无名火。

“当年他说京华将有大劫,神州将有大难;又说全真七脉,除我龙门之外,随山、南无、遇仙、嵛山、华山、清静诸脉尽皆式微。”

“我龙门一脉集全真典籍戒律之大成,自古来素有龙门兴则道门兴一说,对于恢复七脉传承责无旁贷。若非如此,诸位同门也不会离开白云观星散四方。”

孙仙梁不胜唏嘘,眼前浮现出诸位师叔师伯师兄师弟们的容貌。

当年他们依次从老观主手中接过一个小锦囊,背负着长剑,在山门处一一拱手作别。就此化作天上的一朵朵白云,随风流散,从此不聚。

说道此处,孙仙梁长长的吁了口气。

“那一代弟子之中,我算是个最不成器的。非但对道术剑法的悟性不足,平日里功夫下得也不够。因此师兄弟们之间较量本领,我从来都是垫底。”

“那段时间,我只当自己也要被派出观外,成天价忧心忡忡。生怕自己学艺不精,在行走江湖时丢了性命。

所以当老观主把我安排在观中留守时,我心中的那份儿狂喜真是无法形容,只可惜我高兴的似乎太早了。

老观主没多久就去世了,去世前他曾入定片刻,想必那就是传说中白云观观主坐化前的灵犀一眼。

他睁开眼之后嘴角含笑,只是看向我的眼神却满是悲悯。

“仙梁,日后怕是要让你受委屈了。”

老观主临终前如是说,我却听得懵懵懂懂的,让我当观主还叫委屈?那什么样儿才算不委屈?

直到几年后,我被带红箍的小将们用皮带抽得满地打滚儿时,我才大概明白了掌门这句话的意思。

其实我本来不需要打滚儿的,我虽然本事低微,但是那些个小兵们手中的皮带却还伤不到我的筋骨。

所以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任由皮带雨点般的落在我的头上和背上。以为些许疼痛,忍忍便可。

可是后来我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小兵们斗我们这些神棍和宗酵骗子也有固定的路数,什么样的级别该挨多少天打那都有讲究的。

可是我被连续打了十天都还不放手,这算是怎么个情况。

后来我看见在这里挂单的傅圆天道长也被他们打。老道长一边挨打一边惨叫,在地上滚得像个陀螺一样,我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

后来等小将们走了,傅前辈才不紧不慢的爬了起来。他笑嘻嘻的掸了掸身上的土,跟我说挨打也是门学问。

像我那样蹲在那里一不惨叫二不翻滚,动手的人连一点成就感都没有。自然就把我当成了前进道路上的一座拦路山,时不时的就要翻一翻。

所以接下来的几天里,两个道士被一帮子高中生揍得满地打滚就成了白云观的一景……

“师父!”静眺没想到自家师父当年还有这番境遇,听到此处面露不忍之色。

孙仙梁摆摆手。

“这都不算什么?白天我是滚落尘埃的道士,晚上我就是天下第一玄门的留守观主。”

“那时我依然相信,这场风波总会过去。等诸位同门完成观主交代的任务后自然会回来,到时候我就可以躲在他们身后,依旧做那个最不成器的弟子。”

说到这里,孙仙梁停了一下,再开口时已经带出了满腹凄凉

“可谁知道这一等就等来了噩耗。那之后没几天,许神冰师叔的元神灯突然灭了。”

“我丧魂落魄,不知如何是好。那天我在小兵们的皮带和拳脚之下痛哭失声,他们打的心满意足,却不知到我是在伤心那个对我最好的师叔……”

直到大半年后,消息才传回来。

说是许师叔为除旱灾,与一只旱魃鏖战于四川,最后力尽而亡。

许师叔的死只是个开始,接下来十几年中,陈师伯战没于青海,周师兄死于南疆除瘴之役,吴师弟受伤后被歹人围攻,死在了山东……..

老律堂中的元神灯一盏接一盏的熄灭,起初我还会痛哭流涕,渐渐的却只剩下了恐惧。

他们都是真正的白云种子,一个个都是舍身赴难、宁折不弯。

在那样多灾多难的世道,原本就不适合他们这种人的生存。

“不能再死了呀”我跪在祖师像前苦苦哀求。

“我白云观功在社稷,诸位同门都是正直之士,不该遭此劫难啊!”

然而那些灯还是在不断地熄灭,我眼前越来越黑,甚至不敢再踏入老律堂。

四十年前的一晚,我依稀听到观外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那声音曾出现在我的梦中千百回。

我狂奔而出,满怀喜悦,打开观门时却发现一个女子倒在血泊之中。

是九师妹回来了,她是个被老观主收养的孤儿。她性子温婉,天资极高,向来被大家当做了观中的明珠一样疼爱。

她自小在观中长大,对这座道观也最是依恋,当年领老观主之命离观前往陕西之时,她哭得最凶。

可我再看见她时她已经气若游丝,她身上受了重击,骨头断了许多根,五脏六腑俱都裂伤,魂魄行将散失。

她身受如此重伤,也不知是如何从千里之外赶回到京师的。

她终于捱到了白云观,可是当年老观主所说的返回时机未到。

她不敢踏入山门,只能用尽最后的力气呼喊我的名字。

我疯了一样跑进观中寻找丹药,又抱着一大堆瓶瓶罐罐跑出山门。

可是九师妹还是死了,望着山门上敕建白云观的牌匾死不瞑目。

我横抱着师妹的尸体进了白云观,她尸体上的血水和我眼中的泪水一路从窝风桥洒到了邱祖殿前。

我伤心欲绝,心想师妹你怎么就这样了呢?你怎么也这样了呢?

我在殿前放声哭喊,把老观主以上的各位祖师骂了一个遍。

“列祖列宗你们睁开眼看看吧,白云观最好的女弟子死了啊!”

然而各位祖师似乎是聋了,我向他们祈祷他们听不见,我骂他们却也未降下任何灾祸。

冥冥之中仿佛有一个诅咒,要让我白云观满门尽绝。

终于,沈听雷师叔也死在了辽东,老律堂中只剩下我那一盏孤零零的灯在黑暗中惊恐的摇曳。

所以去年神木门的沈师妹闯入罗公塔盗取元神牌之时,我虽然早就发现了她,却终究没有启动观中禁制。

一是没有十足的把握在不伤她性命的情况下留下她,二是心中未尝没有一丝奢望,希望她能将沈师叔救活。

只是白云之下,向来都是性情中人,沈师妹最终功亏一篑,把自己都搭了进去。

“所以……”孙仙梁看着正在倾听的静眺,缓缓道

“十年前,当你师兄点燃他的那盏元神灯时,你知道我心中是多么的幸福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