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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4章 种草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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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人不会对小狗放任不管,正如萧子窈一定会拍掉沈要头上的雪一般。

这是冬日里的未明天,灰蒙蒙的天光照着白生生的她,就好像一个落下来的月亮却不肯落地,所以落在了他的脚尖,很轻,却比一句话更重些,于是他不敢放手。

“六小姐。”

沈要眼眶酸涩,“这里只有一个雪人。”

“唔,确实——是个好大的雪人,个子还好高,我垫脚都够不着。”

“我不是雪人。”

萧子窈笑了一下。

“好好好,你不是。”

她仰着头捧着他的脸,微凉的手心带着些许潮意,那分分明是化在她指尖上的飘雪,偏偏沈要却觉得,这更像是一个吻,她嘴唇的触感一直冰凉湿润,如蛇信,毒素与爱都会令人上瘾。

只可惜,蛇毒夺人性命,不健康的人没资格谈情说爱,把爱情当作救命的法子,只会落得一个病入膏肓的下场而已。

所以他与萧子窈都病得厉害。

萧子窈最近吐得十分严重。

起先,她不过只是吃不得荤腥罢了,肉不可以带半点肥腻,否则见了就犯呕,好在鱼虾尚且还吃得了,郝姨做菜便开始尤其小心,连鱼肚边上的肥膘都要剃干净,谁知,如此这般才吃了不过几日,萧子窈却又闻不得腥气了,紧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吃了吐、吐了吃,最后顶多吃一小口橘子意思意思——那是意思给沈要看的,免得他担心。

可是,这样的担心到底是免不了的。

眼看着萧子窈一连瘦了一圈又一圈,沈要根本再坐不住了,遂拨了电话叫李大夫上门来,还让他带葡萄糖药水,总之,能吊点滴就先吊点滴,人不吃饭,或许是会死的。

他总不能就让萧子窈去死。

孩子可以死。

但是萧子窈不可以死。

李大夫来得很快。

他的确是个好大夫,自觉看人的性命比看人的脸色更要紧,所以并没有全听沈要的话。

沈要其实命他再开一副堕胎的药方,他不答应,就在电话里说:“沈军长,夫人的身子经不住折腾,是药三分毒,药还是不吃的为好,您以为呢?”

“所以我让你把孩子想办法弄掉。”

沈要道,冷冰冰的态度,不太好沟通,他于是耐着性子又说:“可夫人的精神也经不住折腾了,您要和夫人好好商量过才是——这不仅是您的孩子,也是夫人她的孩子,她比您更留不住东西,你总该留给她选择的余地。”

电话至此便结束了。

李大夫习惯往萧子窈的脉里下三寸听。

她肺腑的动静很轻微,像有过曲折,然后听到深处去,那孩子的心脉居然还完好无损,不是活不了,反倒像是不想让萧子窈活了似的。

他说过这孩子很懂事。

他于是张了张嘴,有些忐忑,就说:“回军长,夫人没别的不好,就是孕期反应严重,这个因人而异,算不得病,如果吃不下东西,那就一直吊点滴,或者喝粥,要么就变着花样做菜,把所有方法都试一遍,也许总会有夫人吃得下的东西的——倘若还不行,那便熬过去,硬熬。”

沈要眉心一紧。

“没别的办法?”

“没别的办法。”

李大夫一顿,然后偷瞄了萧子窈一眼,“除非……除非,二位就不要这个孩子了,但这要看两位各自的想法。”

他话里有话。

可萧子窈只是立刻摆了摆手。

“……好,我知道了,那就吊点滴吧。”

她说一不二。

谁知,之后的几日,她却并不见得有多好转。

点滴的玻璃水瓶好像圆滚滚的灯泡,总在她举头三尺的地方高悬着,那感觉并不好,如同监视——原来瘦到最后人又会重新胖起来的,她把身体吐光,又在里面重新填满了眼泪、血液,还有回忆。

听说萧从锦有了身子的时候也总是吐,萧从月也一样。

她曾经在小白楼里拆开一封又一封的电报,看萧从锦报喜不报忧,后面跟着大夫人的埋怨与疼惜,信里还会问及萧从月,只道老二的身子骨一向最弱,怎么就着急要了孩子。

每每此时,萧从月便会含着两个笑窝说道:“这有什么打紧的?世上的苦一共就只有那么多,我和大姐多吃了其中的几份苦头,那等到子窈长大了,便没有那么多苦头可以让她吃了。”

萧从月一贯都是府上最最柔顺的那一个。

萧子窈于是没舍得当着她的面拂了她的面子。

她本来想说——不,不是的,倘若你与萧从锦吐得十分厉害,那以后我也会吐得很厉害,因着萧从玉学了医、便教过她一个道理,那便是同一个家族里的人很容易遗传到一模一样的缺陷,血缘如诅咒,不好的东西往往都见血。

孩子不是好东西。

生孩子都要见血。

可她当时却一句话也没说。

所以,现如今,诅咒终于灵验。

人一旦吐得太多,便会慢慢的肿起来。

沈要很快便学会了替她剪指甲。

其实,剪指甲原本算不得什么难事,偏偏萧子窈从小到大都被养得矜贵、矫情惯了,哪怕剪个指甲也要人伺候着来,剪得太深不好,指尖的肉会很痛,剪得太浅也不行,那样便等同于没剪——要剪得不长不短才最适当,然后车平指甲上的尖角,只管圆圆润润的将指甲修成一滴水珠,那才足够。

沈要一开始是在自己的手上练习的。

虽然萧子窈总骂他是个呆子,但好在勤能补拙——他因此几乎磨穿了十指,而十指又在干燥寒冷的仲冬天气里纷纷开裂,如一张张咧嘴冷笑的鬼脸,却不知笑的是谁。

于是,一日晚间,萧子窈便抓住他道:“哎,呆子,给我看看你的手。”

他立刻躲开,然后顾左右而言他:“六小姐,我带了草莓回来。”

萧子窈根本不听。

“你的手为什么会烂成这样?”

是时,她只管一把夺过他的手来,嚣张跋扈的架势,他不太敢应声,便嘟嘟囔囔的说道:“烂就烂了。”

“什么叫烂就烂了!难道我看见你的手烂了,我会不心疼吗!”

她顿时来了脾气,谁知,那厢,沈要却一动不动的反驳道:“你心疼别人。不心疼我。也不心疼自己。”

“胡说八道!我又心疼谁去了!我这几日连门都不出,除了你和郝姨我谁都不见,我又能心疼谁去!”

“——你心疼孩子。”

沈要一字一顿,“孩子是别人。”

话毕,他便小心翼翼的抽回了自己的手去。

两人的指尖于是一瞬交错开来。

萧子窈没有说话。

指尖比肋骨离心跳更近。

所以,无论沈要还想再说些什么,她其实都已经听见了,便不必他再开口了。

他带回来的草莓是稀罕物。

那原是俄国人带进关内的新奇货,萧子窈以前也见过几次,却不多,上一回见到,正好是在萧从锦的婚礼上——红彤彤的、一小颗一小颗心脏似的果实,满面遍布小点,像乱枪打穿的伤口,堵满了吸饱了血的白纱布,就连吃起来也像血肉红心,还不经拿,只不过是碰一下而已便破皮,破皮之后又腐烂,如同人心,轻而易举便烂掉了,还连带着酿出酸楚酸楚的血浆。

萧子窈于是就道:“呆子,草莓是稀罕物,比广南的小蜜橘都稀罕呢,你吃吧。”

沈要定定的摇了摇头。

“我不吃。你吃。”

“我吃了就会吐,那不就都浪费了啊?这东西很少见的,在北方难种活,在南方种不活,而且一年才一季,放眼整个军部上下也没几个人吃得到,你别浪费了。”

“给我吃才是浪费。”

沈要又说,“六小姐,你吃。”

他其实是个脾气极坏的人。

不讲礼貌,也不懂礼貌,萧子窈总教他客气与谦让,可教来教去竟全都教到了自己的身上来。

眼下便是如此了。

一见萧子窈不快,沈要便小心翼翼的说道:“六小姐,那你吃甜的,我吃不甜的,我们一起吃。”

萧子窈立刻撇了他一眼。

“呆子,你真的好笨,你怎么知道哪个甜哪个不甜?还不是每个都吃了才能知道哪个甜哪个不甜?这点小把戏还想骗我,不就是想哄我一个一个边试边吃吗?”

“那你先吃。”

沈要歪歪头,说,“你每一个草莓都咬一口,甜就吃掉,不甜就剩下。”

“那我岂不是很像话本里的妖精?”

萧子窈顿时笑了,像是觉得他好笑也像是觉得这个主意好笑,偏她也当真像个妖精似的,一颦一笑都有妖气。

“志怪小说里的妖精就是这样的,只吃人头或者人心,剩下半个身子或者屁股,就丢给野狗吃去。”

沈要于是应声道:“六小姐。我就是野狗。你吃草莓头头。我吃草莓屁股。”

他认真说话的模样总也很乖,又因着他学过的文章实在不多,所以遣词造句便尤其简单,讲不通的话就叠词,如同一个正在启蒙的小孩子。

萧子窈于是笑骂他一句:“呆子,你讲话真不修边幅!”

偏她话音至此便作罢了——既没追究他,也没变被谁追究。

她终于没再吐过。

原是翌日晨间,她在梳洗的时候不仔细咽了一口泡沫,倘若这要换作前几日,定然又少不了一顿干呕,谁知她不过漱了漱清水便直起了身子,再没露出什么异色。

沈要就说:“六小姐。我今天还带草莓回来。”

那草莓是年关军部里派发的,数目固定,饶是从前的萧大帅也有份额,根本贪心不了,萧子窈清楚规矩,便同他说道:“军营里就这几个军官,你多拿一份,别人吃什么?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反正家里院子大,大不了你去种草莓吧。”

这本来是句玩笑话。

她既不想沈要拿别人的草莓,又不想沈要当真傻乎乎的跑去种草莓。

谁知,这呆子却总爱与她唱反调。

是时,沈要只管一板一眼的说道:“六小姐。我想的比你早。我其实昨天就种了。”

“种什么?”

“种草莓。”

萧子窈瞠目结舌。

“我怎么不知道?”

沈要张了张嘴:“我把草莓种在了饭盒里。”

他说的是那只绿皮的铝皮饭盒,萧子窈记得很是清楚,便叫他拿来看看——果然,这呆子一丁点儿脑子也不带,只管把一颗草莓抛尸似的埋进了土里,然后浇水,不过一夜便沤烂了,像一颗酸败的心脏,终将无人知晓的样子。

她简直哭笑不得。

“呆子,不是什么东西都可以直接播种的。”

萧子窈道,“至少草莓我不清楚能不能这样种,毕竟俄国人带来的草莓都是成株,或许这个可以扦插也说不定,就像是月季那样。”

沈要微微一顿。

真可惜。

他只在心下暗暗想到。

为什么人不可以播种或扦插呢?

——如果可以的话,他一定会种满萧子窈的。

小狗的世界里不需要别人。

小狗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

小狗的世界里的所有人都是同一个人。

他于是默默的放下了饭盒。

“我去把土倒回院子。”

他小声说道,有些失望,“那明天就没草莓吃了。”

萧子窈笑了笑。

“也许以后天下人都可以有草莓吃。”

“等不打仗了,土地可以种庄稼了,那肯定也会有人来种草莓的。”

“这种事情应该不会太远,说不定明年冬天就可以实现。”

“到时候你也可以只吃草莓头头。”

谁知,她话音至此,沈要却一瞬插进嘴里来:“我都吃。”

“好好好,你馋嘴,你都吃。”

她并不敷衍却有些敷衍的哄道,偏偏沈要听罢却还有意见,就说:“六小姐。我不是馋嘴。我是因为怕你讨厌我浪费食物。”

话毕,他便转身下了楼去,玄关外面的雪人还没化,眼下正在半明的夜幕里支着长手,仿佛招着他过去似的。

沈要于是便将满盒的泥土都倒在了雪人的身下。

雪人迟早会化的。

然后那颗腐烂的草莓便会变成雪人的心脏,在死前给他一个活人的身份。

这或许是他可以拥有的、最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