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白雪城（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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谷雨春光晓，山川黛色青。
叶间鸣戴胜，泽水长浮萍。
暖屋生蚕蚁，喧风引麦葶。
鸣鸠徒拂羽，信矣不堪听。
当上官无汲沿着蜿蜒的山路盘旋而上，在蒙蒙细雨之中转过陡峭的山壁，几只斑鸠从树上惊起，扑着翅膀飞向远处，她的心中不由升起一丝悲凉之意。自从进了山中，便下起了连绵的小雨，行走将近一日，直到天色渐晚，无边的夜幕即将降临，一行人终于来到了这座隐蔽的山谷入口。峰峦起伏，重叠环绕，隔着层层云雾，浮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平坦宽广的土地，隐约中只觉屋舍俨然、阡陌交通，赫然是一方世外桃源。
一直走在最前方的斜阳终于停下了脚步，等待她的指示。他一身轻便黑衣，头戴竹笠，腰配软剑，在两侧的山崖相映之下，仿佛一位遗世独立的天涯浪子，孤独而落寞。
“终于到了。”望着他的背景，身旁的少女露出了甜美而温柔的笑容，“我还是第一次走山路回来，竟不想沿途风景如此迷人，比起往日乘坐竹筏更有一番独特滋味。”
她说的倒是实话，这也是上官无汲唯一所知的进出之法。只是山崇高持固，水周流无形。溪水源自谷内，只要人为控制了水源，需要之时可以顺流而出，不需要时便可消失无踪，外人永远难觅其踪，唯有从山间寻路而入，才是破解之道。
“你认识雪魄吗？”上官无汲突然问道。这一路上，她都没有说过一句话，连带着身后的小四也十分罕见地闭上了嘴，一声不吭。
“当然，”夏晚目光穿过袅袅云雾投向远方，仿佛在回忆一段往事，“雪魄，飞羽，还有我，我们三人都是同一年来到这里的。”
“飞羽？”
“怎么，你不记得她了？难道不是你杀了她，还将她的尸首与颜氏姐妹一起扔在了承天府古街吗？”
“是她……”
“当然是她。她的身形与你十分相似，精于用毒与易容之术，就连她死的时候，脸上还戴着一张跟你一模一样的人皮面具。虽然她没说，我也能猜到她去承天府的目的。不会是她偷偷潜入景王府，杀了你的情人朱载圳吧？所以你才恼羞成怒地把她给杀了？”
“我没有杀她。”
夏晚“哦”了一声，却丝毫不见惊讶，目光依然望着远方：“也是，就连雪魄都做不到的事，她怎么可能做得到呢？既然她不是你杀的，那一定就是自杀了。我想她应该也跟雪魄一样彻底败在你的手下，甘愿自我了断吧！但比起雪魄来，她还是幸运多了，虽然她死前替代不了你，死后却成为了你的替身，就连城主都曾经抱着她的尸首落泪。却不知他真正伤感与不舍的是人，是飞羽还是你？”
上官无汲没有回答。
“你真的毫不顾念城主对你恩情吗？哪怕这么多年他唯一在意的人只有你……”夏晚的目光终于落到她的脸上，娇美的面容露出一丝从未有过的忧愁与哀伤，缓缓道，“如果你此刻转身离开，一切还有挽回的余地。”
“天色不早了，”上官无汲幽幽道，“我们还是抓紧赶路吧！”
“我就知道……”夏晚黯然一笑，美丽的眼眸中似有悲戚之色，但很快又消逝不见。“都已经到了这里，你自然认识路的，我就不作陪了。”
说完，她便飘然而去，消失在烟雨云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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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雪城并不是一座城，却又恰似一座城。
准确地说，从山上俯瞰而下，整个山谷内的建筑群刚好组成了一座完整的城池。所有建筑都是结合地形山水而筑，内外一共四重城垣，浮现南北长、东西窄的不规则形状，城的北面是一个天然的湖泊，一条河流绕城而过，依山傍水，浑然天成。
“咦？小的怎么觉得这个格局十分眼熟？就好像在哪里见过一般。”夏晚离开之后，一直没有说话的小四突然开口说道。
“所有城池布局都差不多。”上官无汲却有些漫不经心，脚下也迟迟没有行动。
小四摇头道：“不，不像是普通城池。一般城池都是四四方方的，像这样独树一帜的可不多见，小的记得是有这么一座城，也是这样南北长、东西窄……”
“是留都南京。”前面的斜阳忽然接口道。
“对！对！”小四连连点头，“就是我们大明朝曾经的都城，应天府南京！就说怎么这般眼熟呢！果然还是江公子厉害，换作小的是想破脑袋也想不起来。这也太巧了吧？”
“绝非巧合。南京城乃依照星象布局，依山川、湖泊随势而建，号称虎踞龙盘，为历代都城特例，此处完全是按南京城的形制缩小仿建而成，就连湖泊、河流的位置都几乎一致。”
上官无汲有些意外地看了斜阳一眼。小四是真的没看出来，还是故作糊涂，她并不在意，倒是斜阳的表现让她有些吃惊。毕竟在她一贯的印象中，斜阳只是一位冷血杀手，却不想他不但精通“望云省气”之法，甚至还懂得建筑形制。
她又想起了昨夜聂小环说过的话，目光变得有些复杂。
“小的明白了，”小四适时一拍脑袋，“恍然”道，“当年建造这个山谷的师傅想必就是南京人，因为思乡情切，不知不觉便按照记忆中的样子建成了！大小姐，您说是吧？”
上官无汲浅浅一笑，不置可否。
对于眼前的这座山谷，她感到既熟悉又陌生。自九岁那年跟随老哥来到此处，整整三年的时间，眼前这方小小天地便是她的整个世界。每一段城墙，每一个房屋，每一条小路，都是如此的熟悉，熟悉到即使闭上眼睛，也能在其中自由地穿梭、跳跃。可此刻当她站在山顶俯视这片熟悉的土地，又忽然感到有些陌生。六年了，从她离开此处前往大漠，再到今日重新踏足，已经过去整整六年，这个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对她而言却恍若隔世。如果可以，她真希望就这么一直站着，就这么静静地注视着这片土地，就像守护一个美好而虚幻的泡影，触手可及，却永远不去戳破。又或者如夏晚所言，就在此处转身离去，把这段旅程当成一场寻找桃花源的梦境，寻之未果，便不再问津。
只是如此一来，她便不是她了。
就如年幼的她曾经那般向往外面的世界，此刻的她也不得不舍弃心中的美好，亦无所顾地重新踏上这片土地。春雨绵绵，雨生百谷，山路蜿蜒，百转千回，一行三人就这么不急不缓地徒步而下，一路上的风景恰如她的心境，从最初的曲折复杂逐渐舒朗开阔。当他们到达城门外时，春雨终于停歇，夜幕悄然降临，城墙上的灯火逐渐亮起，犹如一盏盏的指路的明灯，照亮她的归路。
远远地，一道美丽绰约的身影伫立于高高的城墙之下，仿佛一位不慎落入凡尘的仙子，飘然而脱俗。见到这道身影，上官无汲心中一颤，不由快步迎上前去。待她再近一些，才发现在城墙的阴影下，还有另一个小小的可爱身影。
“终于到了。”女子的声音清美犹如天籁，语气也是温柔似水，“你要再不来啊，这一位可要上山寻你去了。”
上官无汲停下脚步，呆呆地望着她脚下这个幼小的身影，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同样感到惊奇的，还有这位小小的人儿。这一双圆圆的眼睛，清澈的眼眸，就如今晚的星空，纯净而梦幻。
“你……你是……”
上官无汲蹲下身来，想要伸手触碰眼前的小小人儿，但伸到一般又停了下来，指尖不由地微微颤抖。
“小帆，”女子低头柔声说道，“这就是爹爹和娘亲时常说起的姑姑，还不快叫姑姑。”
“姑~姑~”
随着小男孩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上官无汲眼中的迟疑与惊讶瞬间化为了温润的泪水，随着清凉的晚风悄然滑落。她的颤抖的指尖终于恢复了平稳，轻轻将这个惹人怜爱的幼小身躯拥入怀中，如果温柔，又如此坚定。
——有个人，你早该见一面的。相信你会很喜欢他，他也会很喜欢你。
原来，老哥说的这个人就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