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圆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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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罗孜河一路走去,时值初秋,岸边零星的树木植物深绿深红桔黄,倒也喜庆养眼。大师姐在给陌岩的信里,约好的会面地点是靠河的一片树林。暮色渐浓,期间几个人四处留意,倒没见有人跟踪。
来到指定地点,不需仔细审视,三人就在树干上发现了七师妹留下的特定记号,知道阵已布好。此时天已全黑,一轮大圆明月高悬,树林中倒也看得清对面人的面目。魅羽和兰馨挤坐在一块石头上,不远处大师姐背对着她们,望着河水,头上的轻纱无风自动,在月光下飘然若仙。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魅羽和兰馨站起身来。来的二人穿着龙螈寺僧服,但当中没有陌岩,而是大师兄鹤琅和三师兄陆锦。
“是你们绑走了我师弟肥果?”鹤琅厉声说道,“赶快把人放了!”
兰馨不认识鹤琅,扭头望着魅羽。魅羽见陌岩没来,心下有点失望,只能硬着头皮说:“见不到陌岩勘布和枯玉禅,我们是不会放人的。”
陆锦冷笑了一声。“师父让我告诉你们,该不会真的以为他会为了一个才认识几个月的徒弟,就把枯玉禅这种宝物交出来吧?”
大师姐这时才转过身来。“既然如此,你们来做什么?没有枯玉禅,我们是不会放人的。”
鹤琅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样的纸张。“看了这个,你们就知道了。”
他把信放到地上,和陆锦向后退了几步。大师姐迟疑地走过去,兰馨也好奇地往前挪了挪。只有魅羽呆立在原地。虽然事先已经想到事情有可能会这么发展,但亲耳听陆锦转述陌岩的话,心里还是很不好受。不管怎么说,当中的半块枯玉禅还是她送回来给他的……
但觉腰间一麻,同时一股冰凉的金属寒气抵在了脖子上,魅羽才反应过来自己被人从身后制住了。
“放了我徒弟,”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三个女人这才意识到她们中计了。地上的那封“信”想来也没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吸引她们注意力罢了。
“把肥果完好无损地交出来,”陌岩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否则你们三个今天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魅羽本就被点了穴动不了,这时候听到他的话,更是连思绪都僵住了。
虽然相识并不久,但毋庸置疑他一直都是个很温和的人。佛家讲究慈悲为怀,从来没见他碰过兵器。即便是被困元识天、敌众我寡时,也是一副宠辱不惊的高僧姿态。而此刻被他用锋利的匕首抵住脖子,回复到杨柳一般粗细的腰被他生硬地用手臂箍住,她可以清楚感受到背后的胸腔里那股杀气。
有点眩晕。
“还有,你们布的阵,”陌岩冷冷说道。“对我没有用。”
他毕竟还是在意她这个徒弟的,这让她欣慰,可是,她对他究竟了解多少呢?元识天这件事,乃至之后的殿试,他真的需要自己的帮助吗?抑或他原本就有自己的计划?他对人温和,也许只不过是因为他已经强大到无需在意其他人的动机了。
“呵呵呵,”兰馨望望陌岩,又望望魅羽,不怀好意地笑了笑,似乎觉得很有趣。“完好无损是不可能了。”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样手绢包着的事物。“长老,你那个小胖徒弟手脚不老实,已经被我切了两根手指下来。”
魅羽知道那个手绢里包着的是白天没吃完的五香萝卜条,而且自己的十个手指也都还在,然而即便如此,连她都觉得瘆瘆的。这下陌岩拿着匕首的胳膊将她的肩膀压得更痛了。
死兰馨,你这是要害死我!
“我答应你,”大师姐果断地说,“你放了她,枯玉禅我们不要了。你徒弟迟些便会自己回去。”
“我们凭什么相信你?”鹤琅说道,“一个连真面目都不敢示人的。”
大师姐挥手便取下了面纱和斗笠。魅羽此刻虽然被制,仍不肯错过观察鹤琅神情的机会。果然,就连这个佛法和修为在年轻一辈中算翘楚的大师兄,都被大师姐的容貌震得倒退三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了。
“我需要看一眼我徒弟才放人,”陌岩说道。魅羽虽然无法看到他的神情,但至少他的语调和平时没有两样,没有六神无主的迹象。他算是魅羽知道的第一个例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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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三个师姐妹不知所措的时候,天上射下的月光好像突然增强了。一阵眼花缭乱之后,在场几人发现已经被二十多个衣着鲜艳的人所包围。不用看,魅羽也知道是元识天的人来了,只不过暂时不清楚勒御是否在里面。
“快点把枯玉禅交出来!”那个叫绚儿的长眼女人一边说着,一边提着剑走上前来。这时她似乎终于看清了三个师姐妹的容貌,竟是一个比一个超凡脱俗,不禁气得微微颤抖起来。
魅羽更是一看见她就来了劲儿。虽然此刻脖子上顶着匕首,还是忍不住道:“先说说你要枯玉禅干嘛吧?换成我是你,长成这样巴不得躲起来让人找不着。还三界六道到处跑,恶心人玩吗?”
绚儿本来忌惮陌岩,不敢靠得太近。这下被戳了痛处,一声怒喝:“多嘴多舌,多管闲事!”挥剑直刺魅羽的心口。
魅羽浑身受制,暗道:“不好!”且不说身体动不了,腰间穴道还被封了,真气无法运行,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这时想起兮远经常说自己“迟早败在这张嘴上”,难道此刻要应验了?
但觉颈部的压力骤然一松,耳朵里听到“当”的一声脆响,绚儿的剑掉到地下。一瞬间后匕首又回复到原位。
“多嘴多舌,还多管闲事,”陌岩在背后喃喃说道。虽然此话只有她能听到,但魅羽总觉得他不是在说自己。
“长老你把我放了吧,”她悄声说,“你徒弟没事儿,是他请我们来帮你忙的。”
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开口对他说话。虽然声音和肥果的绝然不同,但她总担心直接和他说话会被认出来一样。
陌岩还未回应,但见一股巨大的力道从包围他们的某人身上发出,凌厉的风声里夹着飞沙走石袭来。他一掌将她推至一旁,随手解了她被封的穴道,自己向反方向跃开。这一掌的威力实在太大,连他都不敢硬接。
魅羽站定后,揉了揉因为进了沙子疼痛不已的眼睛。奶奶的!这树林里哪来这么多的沙子?定睛一看,出掌者是个头戴紫冠、身穿紫衣的僧人,一双铜铃眼炯炯有神,皮肤颜色比其他族人深很多。却不是勒御还能是谁?
只听见大师姐一声怒诧:“勒御你拿命来!”携剑腾空而起,刺向紫冠僧人。勒御又是一掌飞沙走石袭向大师姐,大师姐人在空中,左手一挥袖子,使出她的绝学“无风自动”,瞬间便将这一掌的沙石吹得四散而飞,右手中的剑已堪堪触到勒御头顶。勒御似是没预料到她能破自己这一掌,急忙往斜里一跃,有些狼狈地躲了过去。
哼,有意思,魅羽暗自寻思。当初兮远自创这套无风自动掌,只把它传给大师姐一人,任其它姐妹苦苦哀求,也不肯相授。现在想来,莫非就是为了对付勒御的飞沙走石掌而研制的解法?也就是说,兮远不仅知道勒御的存在,也知道他和大师姐的过节?
勒御站定之后望向袭击自己的人,倒吸一口凉气。“你、是你?你怎么会……”
“勒御你拿命来!”大师姐说来说去只是这一句话,又再次疯了一样向勒御发起袭击。
这时其他元识天来的人也和陌岩、鹤琅等人动起手来。魅羽有心要帮大师姐,但是短剑不是她的武器,冲上去只能帮倒忙。于是一边和元识天的人打架,一边大声地嚷嚷:“我说有人看样子也老大不小的了,打起架来还跟小孩子一样扔沙子。撒香灰你会不会啊?还什么长老呢,我这双眼睛要是出了问题,你赔得起吗?”
勒御和大师姐正斗得难解难分,只能抽空朝魅羽这边狠狠瞪上一眼。魅羽却不依不饶。“瞪什么瞪?你那双眼睛给我也不要,搁到脸上全剩眼了。夜里不用点灯倒是真的,照着路就去茅厕了。你说就你这种水平的,人呢就别出来丢人现眼了!上次被我扑倒在地,匕首顶在你脖子上,你哇哇大哭跪地求饶的事都不记得了?我让你学三声狗叫你才学了两声……”
她话还没说完,但见之前剑被陌岩打落在地的绚儿已经拾回了自己的剑,尖叫着向自己冲过来。“伶牙俐齿的小蹄子,不许你侮辱长老!”
“小贱人找死!”魅羽甩开之前缠斗的人,提着短剑冲绚儿冲去。才几个回合绚儿就落了下风,大声向爷爷求救。可她爷爷此时正和另外三个人一同围攻陌岩,分不出身来。
魅羽正得意地冷笑,忽地斜里窜出一人。说他是人,其实不太准确。这个“人”有着脑袋和四肢,但细节却是一片模糊,好似一个顽童匆忙中捏出来的泥人。眼皮是封住的,耳朵没有洞,只有鼻子和嘴巴勉强可以起到应有的作用。身上好似没有关节,都是软骨组成,可以随意弯曲。头顶上的空中飘着一张只有魅羽才能看到的脸。
魅羽立刻就想到了在元识天遇到的那四个藤者,以及后来看到的那个少年。此人身上没有绷带,但显然是和藤者有关联的。
魅羽和他交手了片刻便险象环生,本来短剑就不是她的武器。若是用她的长鞭,兴许就能更好地应付这种敌人。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已身中数掌,叫苦不迭。
“让我来试试。”
鹤琅从身后跃上前,接住了软骨人袭来的凌厉一掌。魅羽估摸着鹤琅要取胜也不易,但他的断粘掌支撑一会儿应该没有问题,便向后退下了。
只见软骨人诡异的招数,都被鹤琅如迅雷金刚一样的双掌劈开。而每当软骨人想要退后时,鹤琅的双掌又似粘住了他一样,让他退无可退。只不过鹤琅这么做明显非常消耗内力,而软骨人体质天生如此,无需耗费体力,长久下去必然是他胜。
“多谢大……”魅羽硬生生把“师兄”二字吞了回去。“法师!”
她站在一旁观战了一会儿。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刚刚交手的时候,疲于应对的她并没看出什么来。此刻在一旁细心观察,魅羽突然觉得用最近习得的手印步法来对付此人,可能更有效。须知常人躯体的弯曲要受到骨骼和关节的制约,而此人没有这种约束。自己只有采用更加出其不意的手印步法,才有可能取胜。
她转头瞥了陌岩一眼,见他正在和绚儿的爷爷以及一个之前没见过的老者交手,应该不会注意到她。于是她提剑当胸,使了个专用来“拦截”的金刚龟印。
当时鹤琅正好使了一招劲力雄厚的掌法,藤者右脚退后一步,如果左脚再退一步就能闪开了。魅羽这一招便冲着藤者的背后去的,一剑击出便刚好断了他的后路。藤者好像背后长了眼睛,要往斜里躲。可魅羽这个步法的奇妙之处就在于让他退路全无,被迫硬接了大师兄这一掌。
魅羽初试成功,来了精神。正打算把另外几招也拿出来练练手,忽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声,仿佛树林里的空间都被撕裂了,每个破碎的缝隙里蹿出来一个婴儿大小的铜佛。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觉得后脑勺一阵剧痛,不由双膝跪地,眼前金星乱冒。
待得晕眩稍停,她定睛看去。这些铜佛在人群中飞来飞去,横冲直撞。凡是遇到魅羽这方的人,就狠狠冲着脑袋砸过来。正欲站起身,又觉脖子后方一丝冰冷尖利的刺痛。来不及多想,她直直地向前扑去,来了个狗啃泥。紧接着向一侧滚开,只见绚儿手里拿着剑,正狠狠地插在自己扑倒的地方。
“小贱人!”魅羽气得来不及起身便一脚踢在绚儿的腿上。对方尖叫一声跪倒在地上,提起剑又要来刺。魅羽的第二脚已到,狠狠地揣在她另一条腿上。绚儿疼得仰面倒地,魅羽扑上去,一手按住她拿着剑的手腕,另一只手掐住她脖子。绚儿登时就双目泛白。
魅羽倒没真想杀死对方。抬头望向勒御,见他周身已经被一层金光罩住,别人都无法近身。知道是他在施法,便决定拿言语来扰乱他。
“我说你个欺佛灭道的老妖僧!成日里领着一帮虫子招摇撞骗、欺男霸女、为害乡亲。搞得寺里香火凋零,连饭都吃不上。不得已连祖宗留下来压箱底买棺材的铜像都拿出来霍霍,沿街表演杂耍,让路人们施舍几个铜钱……”
勒御气得哇哇大叫,魅羽正要接着说,胳膊却被人一把抓住。
“别废话了,”陌岩说,“你们那个阵呢?”
魅羽一个激灵,叫道:“大师姐!启阵!”
大师姐听后一声长啸。片刻过后,从附近的小山腰上射来一支箭,箭飞到众人头顶却突然爆开了。紧接着,此起彼伏的铃声从四面八方响起。魅羽一听这铃声,差点乐了。这谁出的主意?急忙松了绚儿。
此阵名为恩怨反转阵。在真实生活里是朋友的,听到铃声就会乱性,互相残杀;原本是敌人的,却会相安无事甚至同舟共济。当然修为足够高的人可以不受影响。考虑到元识天人数众多,让他们自相残杀确实美事一件,只不过……
魇荒门的姐妹们衣袖上都镶着定魂珠,魅羽赶紧咬了一颗含在嘴里,可别做出什么丢人的事来。再看元识天的人,除了勒御、绚儿的爷爷,还有那个软骨人,其余的都开始互相砍刺,战成一团。绚儿刚站起身又被自己的同伴给踢翻了。
“大师姐当心!”兰馨突然喊道。魅羽转头望去,只见鹤琅正一掌接一掌,向大师姐背后袭去。大师姐转身拆解后,向一旁撤退。可鹤琅就像遇见了杀父仇人一样步步紧逼,招招凌厉。
魅羽实在忍俊不禁,只得把脸扭到一边去,笑得花枝乱颤。乖乖,这个愣头青该不会是看上我家九天仙女了吧?随即又叹了口气。看上谁不好?大师姐对男女之事一向冷若千年寒冰,谁看上她谁可有得受了。
等再转过身去,见陌岩在鹤琅身上连点几处穴道。鹤琅慢慢恢复正常,一脸迷茫,像是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事了。
陌岩仿佛一直在等着什么,这时候突然放声说道:“你们回去的路已经被我封了!”
随后又转向大师姐。“阵可以叫停了。”
大师姐又是一声长啸,铃声停止了。对比刚才的热闹,树林里突然静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望向陌岩。魅羽这时才发现,陆锦不知何时已不见了,大概是趁着刚刚混战的时候消失的。
陌岩又说:“刚刚我徒弟带着枯玉禅,已经去你们的世界启动了封天咒。如果一炷香之内你们不赶回去,就再也回不去了。”
元识天的人听了,登时混乱起来,明显已无心恋战了。勒御朝绚儿的爷爷点了下头。后者从袖中掏出魅羽之前见过的那个圆圆的物体,一道紫光向天空射过去。元识天来的人一个个追着紫光向上跃,瞬间便消失在空气里。例外的是那个藤者,纵身跃了几下便去了河上游的方向。
勒御是断后的那个,在他的身子刚跃向空中的时候,大师姐也一跃而起,宝剑瞄准他后背。勒御反手一掌,掌力在宝剑到来之前就到了大师姐的胸口,对方只得空翻躲过。然而他没料到的是,与此同时有另一股强悍的掌力从一侧袭来,也到了他的胸口。出掌的人是鹤琅。勒御在消失前,吐了一大口血,估计回去后不死也是重伤了。
这时树上地上一片狼藉,空气中还残留着打斗的热浪。陌岩冲鹤琅说:“我们走吧。”
“可是肥果师弟……”鹤琅看了看三个女人。
“应该没事了,他们都是一伙的。”说完便自行向林外走去,看也没有再看魅羽她们一眼。鹤琅急忙去追师父,离去之前回头望了大师姐一眼。魅影在他脸上看到一丝坚毅,像是下了什么很大决心的样子。
“谢谢你,”大师姐冲着他远去的背影,小声说道。
待外人走尽之后,兰馨给魅羽重置了肥果的外型。魅羽好不容易轻松了半天的身体又一下子沉重起来,心情也跟着不好了。
“对不起,大师姐,”魅羽沮丧地说,“我这次的计划真是乱七八糟。”
“是我低估了敌人,”大师姐的声音很平静。“这次还好有他们。你赶快回去吧,办师父交代的正事要紧。”
顿了顿又说:“你这个陌岩师父可不简单呢。估计他接到绑架信的时候,就料到元识天的人也可能出现。他带着宝物来到这里后,没有一步是按照我们的预期行事。居然趁着敌人的主力都在人间,偷偷潜了自己徒弟去敌人老家断了后路。这种胆大心细、善于变被动为主动的人物,你可得小心应付。”
魅羽听了她的话,沉吟不语。兰馨却忽然走过来,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玫瑰色的蔻丹几乎嵌进她的肉里。
“小妮子,你可打算怎么感谢我?”她低声说。
“感、感谢什么?”魅羽躲避着她的目光。
“别跟我装傻。我可替你试探过了,你这个‘师父’啊,对你可真不错呢。”
魅羽没有说话,把短剑还给她。寺里除了长老们,不许携带武器。
兰馨望着她笑了笑。“记得啊,冬至那天我们会来接你。到时候可别舍不得走啊!”说完便转身和大师姐离开了。
“女大不中留啦……”魅羽听着她一边嬉笑着一边远去,心里突然一阵空落落的。是啊,人鬼殊途,她不是最终还要回去吗?为什么最近一阵子好像忘了这回事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