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心潮(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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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子矜醒来的时候,见到窗帘缝里有泛蓝的天光洒下。她穿戴整齐,拉开窗帘,在窗前静静伫立了一会儿。窗外是一个荒芜的花园,杂草极高,拦断了石板铺就的小径,显然无人打理已久。她有心出去走走,又觉得在别人家里乱逛很没有礼貌,尽管这个“别人”是她的外公——一个陌生的外公,因为相逢得太晚,可能再相处几百年都不会变得像祖孙该有的那样亲密。
她开始环顾母亲的房间。房间不小,陈设却简单。所有的家具只有一张床,一个床头柜,一个衣柜,一张书桌和两张椅子。墙上只挂了一个星晷,光秃秃的,不像段子矜自己的卧室挂满了字画和小说构思。尽管因为她的入住,房间已经被清扫过,段子矜仍能闻到一股久无人居的淡淡的灰尘味。
她打开衣柜。里面的衣服不多,想必晏明霞走时带走了一部分。段子矜好奇地取下一件在自己身上比了比,刚好能穿。
下一个探索对象是床头柜。床头柜的上层抽屉里有几件首饰,下层有两本小说。一本是经典名着,凌正道君的《三光真人小传》,另一本名为《泫姝海志异》,是游记。
段子矜接着转向书桌。书桌只有一个抽屉,里面堆放了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扁圆的石头、一叠没用过的传讯符、空的丹药瓶、数支硬笔、一沓包装盒上剪下来的小画片、几块玉简。段子矜很好奇晏明霞会在玉简里写些什么,于是挨个探入神识查看。五块玉简中三块是空的,一块记了一些日常备忘,另一块里有半篇小说,想必是晏明霞自己写的。小说围绕一个凡人孩子和一个修仙界孩子的友谊展开,凡人孩子自在快乐,修仙界孩子因为被寄予了重重的期望而总是郁郁寡欢。小说只有几万字,写了两位主角的几次相遇和谈话,然后就中断了。晏明霞不是一个经验丰富的作家,她的小说情节跳跃,语病频出,并且,很显然的,在借那个修仙界孩子的嘴大倒苦水。但仙凡对话的设定深受段子矜喜欢,她掏出自己的玉简把小说复制了一份,决定日后补续这个故事。
完成探索后她无事可干,打算在床上躺一会儿。走到床前,突然注意到床下放了一个大木箱。箱子很重,大概是一件空间法器,里面装满了正常的箱子装不下的东西。段子矜动用了灵气才把它拖出来。打开箱子,里面全是杂物,一把罗盘牌的飞剑放在最上面。段子矜伸手往下掏了掏,没掏到底,也懒得再把东西一样一样翻出来看了,于是把箱子推回床底,打算以后再看。
然后她躺倒在床上,思索着该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继续游历。她计划找机会问问外公的态度。如果外公希望和她这个刚刚相认的外孙女相处一段时间,段子矜不介意留下。如果外公没有这个打算,那么段子矜今天离开也无妨。离开这里后她将继续沿叹江南下——她暂时不想回凌意文宗。
然而,为了与她的想法形成对比似的,段子矜刚想着不回宗门,一张传讯符就悄然悬停在了她的眼前。此前在凌意文宗饱受了传讯符的轰炸,段子矜现在一见到传讯符就心悸。不过很快她就注意到符纸是师父发来的,因此尽管不太情愿,最终还是探入神识阅读了起来。师父说门派里正在组织筑基期修士的法会,问她要不要回来参加。段子矜不反对参加法会,但她不想回凌意文宗。回了文宗,她又得做她的金睛子,承受期待和流言,被夹在一堆或是同情她或是疏远她或是总觉得自己有愧于她的同门中间,一天到晚进行尴尬的谈话——或许还要处理满门谩骂她的传讯符。段子矜几乎在读完传讯符的同时就决定寻找一个不回去的借口。
她手里拿着传讯符,站在房间中央想着她的借口,自己接连否决掉两个不靠谱的想法后,忽然听到了敲门声。段子矜把门打开,吕九鼎站在门口,叫她出来喝茶,说有事跟她谈。她跟着外公来到了客厅,方桌上茶水已经倒好。
吕九鼎叫她坐在自己对面,然后,似是刚刚注意到什么,蹙了蹙眉:“你的眼睛……”
段子矜想到,昨天见外公的时候她还没有摘掉眼睛上的晶片,如今已经摘掉了,露出了那古怪的眼色。她垂下眼,说:“天生如此,晚辈也不知何故。”然后又解释了晶片的事。吕九鼎看起来更不开心了,大概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一点也不像明霞”吧。
又喝了一大口茶,吕九鼎的谈话开始了。他先是强调了“不要叫我外公,叫我九鼎真人”,接着表示了“既然知道了你的存在,我和晏月川都不会不管你”,然后他计算了一番自己的资产情况,又阐述了自己早就想好的死后财产分配,让段子矜明白别指望他以后会把全部遗产留给她这个刚认识的外孙女,最后评价段子矜那天竟会打不过两个筑基中期修士真是“我那四分之一血脉的耻辱”。段子矜安然听着,有时候竟还觉得九鼎真人的语气颇为好笑。九鼎真人——从此我们便依他的要求这么称呼他吧——在说完这一切后,又突然恶狠狠地问了一句“你——打算什么时候走啊?”尽管语气不善,身为小说家的段子矜却敏感地察觉到,他看似只是突然提及,实际上酝酿这个问题已经很久,并且似乎暗暗希望她不要马上离开。于是她便顺势央求说,自己好不容易找到在修仙界的亲人,虽不能长年侍奉在旁,却希望至少现在能多陪陪九鼎真人,弥补此前未尽的孝道。九鼎真人很受用,一脸勉强地同意了。
段子矜也很开心,一回到房间就给师父写了一封长信说明了她找到亲人的事情,并强调外公很希望她能多住一段时间,因此她不能回去参加法会。师父第一次听段子矜详述自己的身世,很快就回信表达了他的惊叹,自此再也没有催段子矜回宗门。段子矜就这么在千华门暂住了下来。
她在这里的生活,虽然心情还没有完全脱去之前的抑郁,大体上也算宁静。她请九鼎真人允许她打理窗外的那个荒芜的花园,得到准许后,去千华城买了一些乱七八糟的种子和园艺工具,在花园里除草,松土,播种。她每天按照固定作息修炼、读书、打理花园,同时忍不住构思起新的小说。原本出于上一部作品的缘故,段子矜暂时不打算开始新的小说。然而她毕竟在几十年间一直把写小说当作生活常态,如今想要刻意暂停这一常态就变得很不容易,尤其是当她遭遇过现实与理想的落差之后——小说不正是弥补这一落差的工具吗?
她几乎是不自觉地构思着这样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没有修仙界弱肉强食的残酷,却又有着如修仙界一般发达的技术与文明;那个世界的人不用像修士一样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晋阶的压力,都能享受凡人的幸福与潇洒;最重要的是,那个世界应该有一套主持公平正义的机制,来裁判世间的是非……
但是这样的一个世界怎么可能存在呢?发达的文明怎么可能与凡人的快乐并存呢?金睛子不知道该把这个世界搭建在何处,尽管构思了良久,仍然没有突破,只好先把它存放于心中。
月川真人有时会来看望段子矜,见她在打理花园,又以专业人士的身份传授了她一些园艺的经验。九鼎真人呢,虽然看上去对谁都不满意,段子矜却觉得他至少是不讨厌她这个凭空出现的外孙女的。段子矜对九鼎真人的印象也还不错。尽管他有间接导致晏明霞不幸的嫌疑,但对于段子矜来说,作为事件旁观者的她对晏明霞和吕九鼎两人的同情并不对立,再加上正因为晏明霞的不幸,段子矜才得以出生,因此她很难为晏明霞而怪罪九鼎真人。
其实,都是不幸的,他们所有人。本有大好前途的晏明霞未到百岁就早夭,本倾尽全力爱女儿的九鼎真人最终却失去女儿,而段子矜则多年来承受着早失怙恃的孤独和仙凡混血出身带来的淡淡的自卑。这种自卑她只能以其他方面的优越感来弥补。于是她不断地索求,不断地索求,让才华和勤奋把她推上名望的浪尖,然而高处之人终有摔下来的时候。
晏明霞的不幸已无法弥补。段子矜想以外孙女的身份,在这段时间内多少消除一些九鼎真人的寂寞与自责。她常和九鼎真人聊天,有时聊自己的经历,有时聊喜欢的书,有时也聊自己的师友。她还会向九鼎真人请教一些关于修炼的问题,而九鼎真人总是一脸不耐地耐心解答。段子矜想,让九鼎真人释怀的方式大概就是让自己成为母亲的替身,让他在自己身上找到晏明霞当年拒绝给他的第二次机会。她自己没有注意到的是,她之所以如此专心致力于让九鼎真人释怀,是因为这也正是让段子矜自己暂时忘记心中郁结的方式。
段子矜消沉了太久,只有新的目标感可以让她重新振作起来。
时间一晃已过去了三个多月,段子矜迎来了自己的八十六岁生日。此时距离她到达晏明霞结丹失败的年纪只有三年了。段子矜忽然想到,如果她也能像晏明霞一样在八十九岁结丹,并且成功结丹,九鼎真人或许能觉得他在女儿身上的因果已经在外孙女的身上得到了偿还,从而对晏明霞的事彻底释怀吧。
段子矜的修炼资质大体继承了晏明霞,这么多年来修炼也从未懈怠。再加上作为一个为文造诣已经提前达到金丹期水平的文修,她的晋阶会更加容易。总之段子矜认为自己在八十九岁结丹不是没有可能。
她幻想着在八十九岁成功结丹后的场景。九鼎真人会为她感到欣慰和骄傲,或许从此就能打开自己的心结;师父会笑着揶揄朝谕“你这个做大师兄的结丹还没有师妹早”;师祖一定得意极了,在她结丹当天就会带着她去打击肃水真人及其高徒韩令,或许还会做顿好吃的犒劳她;她为数不多的朋友们会被惊呆的;至于那些非议她的世人,无论多么讨厌她,也不得不硬着头皮赞她一句“天才”。最重要的是,晋阶迅速代表她对文修之道有着真正透彻的领悟,因此无论什么无耻谰言都会在八十九岁结丹的事实面前不攻自破……
段子矜的眼睛愈发明亮起来。
她忽然有了一个新的目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