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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去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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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城陷入了一片沉沉的死寂。大宋皇帝突然崩逝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城,在不久的将来也会传遍宋境的每个角落。辽国、西夏、高丽、倭国、安南也都会知悉,并派使者前来吊唁。

也因此,东京城内百业俱寂。勾栏瓦子空空荡荡,茶楼酒萧萧岧岧。

樊楼上下只有寥寥几桌食客在默默地品咂着宋五嫂的鱼羹。他们的身旁早已没了唱曲儿的青楼歌女;而茗楼依旧闭门谢客。莫家大姑娘虽然起死回生,但正好赶上“国丧”不敢庆贺。茗楼大门前的两尊石狻猊依旧怒目咆哮,炮仗纸屑也早都被仆人清扫了。

莫云潇呆坐在榻上,两眼直愣愣地望着卧室中的陈列。

她举目四望,只见正对着床的是一架红木妆台,一面清晰明亮的铜镜镶嵌在了上面发出熠熠光彩。

铜镜之下,是三个颇为精致的小抽屉,上绣着彩云图样。抽屉两侧,是两排小木栏成怀抱之势将妆台收拢。这小木栏纤细短小,若仔细观瞧,还能观察到上面雕刻着龙凤呈祥、百鸟朝凤等图样。

在如此细小的木栏上做如此精细地雕刻,也不知是怎样心灵手巧的工匠可以完成。

妆台的右侧斜上方是一扇悬窗,此时正是朔风料峭的季节,悬窗便紧紧闭着。床的另一边是一个檀木的挂衣架。莫云潇放眼观瞧,这挂衣架高约两米,上面的铜钩可挂衣物,腰处则镶有一个圆形铜圈,上面放着一个梳洗用的脸盆。

在这脸盆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铜制火炉。这火炉四四方方,上有通气孔,可将暖气从孔中输出,底座也有可拉伸的托盘,以便更换炭料。

莫云潇将这房中打量了一圈不觉苦笑,心里想道:“唉,莫云潇呀莫云潇,没想到你落了个水,穿了个越,居然还叫莫云潇。只是,此莫云潇非彼莫云潇。我可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女画家呀,下个月要办我的首个个人画展的。而这个莫云潇却是个怎样的人呢?什么叫‘宁碰开封府,不碰莫云潇’?又为什么会有人叫她‘女阎罗’?”

就在这时,房门“吱呀”一声被推了开来。莫云潇举目一望,环儿正面容凄楚地向自己缓缓走来。

她眼窝深陷,眼中含泪,鼻翼也微微泛红,牙齿也轻轻咬着鲜红的嘴唇。

莫云潇见她向自己走来也有些紧张,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双目炯炯地望着她。

“大……大姑娘!”环儿哽咽地叫了一声,随即扑倒在莫云潇的床头,呜呜大哭了起来。莫云潇猛然一惊,身子也不由得一颤。

环儿哭着说:“大姑娘!你终于活过来了!终于活过来了!老天有眼呀!”

“我……呵呵,是呀,我活过来了。”莫云潇苦笑一声,便也轻轻抚了抚环儿的云鬓,然后搀住她的胳膊将她扶了起来,拍拍床边说:“坐吧。”

环儿一愣,连连摇手说:“不可不可。小的可不敢和姑娘同坐。”

“哎呀,没关系的。”莫云潇一把将她拉过来。她“哎呦”一声,身子失重,只得坐在了床边。

莫云潇顾盼左右,才小声说道:“你叫环儿是吧?是我的贴身丫鬟?”

环儿露出了狐疑之色,嘟囔道:“丫鬟?”

莫云潇眼珠一转,随即改口道:“就是婢女,侍女,女使?”

环儿这才点头,道:“是呀。环儿是姑娘你亲自从人牙子那买回来的。”

她说完之后便侧着头细细打量着莫云潇,问:“大姑娘,前日你说已知道推你入湖的人是谁。不知道你是拿话诓二奶奶的,还是确知其人呢?”

“唉,我怎么会……”莫云潇话说到一半却猛然警觉,嘀咕着:“这家人上上下下都不知道是什么来路。听她们昨天的说话,好像只有这个环儿陪着莫云潇去游湖。那她也有可能是杀人凶手了?”

想到这里,她浑身肌肉紧绷,眯着眼睛,冷冷地说:“环儿!你不要装傻了,推我入湖的人,旁人不知道,难道你也不知道吗?”

环儿杏眼一瞪,惊道:“大姑娘,您这话小的怎么听不明白?”

莫云潇将身子前倾,逼视着环儿说:“当时去游湖的只有你和我,二姑娘和三姑娘都有不在场的证据。眼下最有嫌疑的便是你了!”

“啊!大姑娘!”环儿立即翻身跪地,哭着辩解道:“大姑娘是环儿的救命恩人,是一辈子都报答不完的金身菩萨。大姑娘落水昏迷,环儿也没想着活,这才拼命地指摘二姑娘和二奶奶。环儿固然是莽撞,但护主之心可昭日月!还望大姑娘明鉴呀!”

“哼!你还狡辩!”莫云潇重重地一巴掌拍在了床边上,发出“嘭”地一声闷响,震得她手掌剧痛,忍不住连连甩手。

而环儿只得匍匐在地,头也不敢抬,没看到她如此狼狈且滑稽的一幕。

“大姑娘!”环儿哭得更是伤心难过。她一抹眼泪,扬起头来望着莫云潇,说:“在这冷如冰窖的莫宅里头,在这无情的人世堆里,环儿只以姑娘为管鲍。可如今,姑娘也对环儿生了疑窦。试问普天之下,哪还有环儿的容身之地?哪还能存环儿的清白之躯?”

话说到这儿,她已是泪眼婆娑。泪水在阳光的照耀下熠熠生光。她露出了一个苍白的微笑,说:“大姑娘,环儿唯有一死明志,方可报答姑娘的知遇之恩!”

她说着便要甩头撞向右手边炭炉的一个角。这炭炉金属材质,边角也是凌厉尖锐。她这样撞上去必死无疑。

莫云潇也是大吃一惊,叫道:“不要!”接着身子一跃而起,紧紧地扯住了环儿的衣领。但环儿是报了必死的决心的,只听“嗞啦”一声,衣裳破碎,环儿也因失了准头而撞在了自己身后的红木妆台上。

“咚”的一声闷响,妆台上的铜镜只颤了一颤,而环儿却跌坐在了地上,吃惊地望着莫云潇。

莫云潇也因为扑得太猛同样失了重心。她“啊!”地一声惊叫,便从床上跌倒下来,翻了两翻,滚到了环儿脚边。

“哎呦!这可摔死我了。”莫云潇扶着自己的腰缓缓站起身来,不停地揉搓着。

环儿望着她,忽然也奋起身子,紧紧将莫云潇的两腿抱住。莫云潇脚下一个踉跄,险些又被她拽到。

“姑娘!姑娘!环儿绝无害姑娘的意思,请姑娘明鉴呀!”她一边哭一边说着。

“好了好了。”莫云潇将她扶了起来,亲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说:“我知道不是你。我之所以要这么说是因为……”她故意一顿,望了望门口和悬窗的方向,接着说:“是因为隔墙有耳。”

“哦?”环儿也本能地侧目去瞧,但她还未转头,莫云潇就又将她的脸扶了回来,耳语道:“陪我把这戏演下去。”

环儿如梦方醒,连连点头,说:“好,姑娘怎么说,环儿就怎么做。”

莫云潇满意地点了点头,便又踱步回到床边穿好鞋子,重新坐了下来,看上去宛似是审案子的官员。

她含笑道:“你刚说我是你的救命恩人,那你倒是说说看,我怎么救了你呀!”

环儿拉扯了一下已破碎的衣衫,悲悲戚戚地解释:“七年前,官家……哦不,如今该叫先皇帝了。先皇帝亲政伊始便改弦易辙,恢复了王相公的新法,朝中的苏家兄弟和一干旧党或流或贬,星散各地。家父曾在兰台做刀笔吏,只因照顾过下狱的苏东坡,此时也是秋后算账,便也落了个抄家刺配的下场。咱们城外的楚员外垂涎环儿已久,得此机会便疏通门路要将环儿买去。恰在这时,是姑娘花了三倍的银子将环儿买下,才保住了环儿如今的清白之躯。所以大姑娘,您对小的这不是救命之恩是什么?”

她说到最后终于抑制不住内心的苦楚,双手捂脸“呜呜呜”地哭了起来。

莫云潇沉吟了一句:“王安石变法影响深远呐。”

然后她又扬起头来,问环儿:“你本也是官宦人家的姑娘,遭此剧变沦落为婢。这么多年来你就不恨吗?”

环儿一抹眼泪,露出了一个狰狞的笑容:“我恨!我恨官家!恨大宋的朝廷。也恨楚员外和王相公!但……”她长叹一声,摇头苦笑:“我终究是一个弱女子,自己能活下来已是莫大的幸运,救不了家严家慈,也救不了成宇。”

莫云潇眼睛一亮,问道:“成宇?”

环儿无奈地笑了:“成宇,环儿的表兄。我们两家是通家之好,早已定下婚约。只是他们家也受我家的波及,全家刺配福建路,永世不得回籍。”

莫云潇愣了一愣,喃喃道:“可也真够狠的。”

环儿双手向两侧抹去眼泪,苦笑连连:“是呀,真够狠的。家父小小职厮,受此波及至多也是刺配。而二奶奶她们家就难过了。她的父亲曾受王相公的提携,当上了两浙转运使。可后来神宗崩逝,先皇帝冲龄即位不能理国,于是高太后垂帘。那高太后却是心向旧党的,将司马相公召回朝廷不说,还将新党的许多人一并罢了。这其中就有二奶奶的父兄。”

“啊!”莫云潇大吃一惊,左右望了望,然后压低声音问:“那她也是被人牙子卖到莫家来的吗?”

环儿一声冷哼,摇头说道:“高太后还算宽仁,只是将她父兄罢官,并未流放。是二奶奶厌弃了老病的父亲和自暴自弃的哥哥,早想着攀高枝。恰逢咱家大郎去西川采摘茶叶与她遇见。她巧意逢迎,博得大郎欢心,才买她回来做了堂下之妾。”

莫云潇点了点头,喃喃道:“看她一副媚相,猜也猜得到了。”

“只是报应好还。”环儿轻蔑地一笑,说:“偏偏是二奶奶的贴身女使李仙娥也学着她的样儿,在大郎面前卖弄了几许风情,也就给收房去做了三奶奶。这件事的原委细节,外人不曾得知,就连与咱家交好的宋家姐弟也不甚了了。但莫宅上下,没一个人不知道的。只是……”

环儿顿了顿,叹道:“好人却不长命。大姑娘的母亲,莫家的当家主母却因难产而殒了命。”

莫云潇轻咬嘴唇,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原来是这样。她们姓蒋还是姓汪,我心里可有底了。”

环儿见她讷讷地出神,便上前一步,低声问:“大姑娘,外面的人还在吗?”

“啊?哦!”莫云潇这才反应过来,忙说:“应该都走了,但咱们以后还要常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