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英雄肠断敕勒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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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546年,十一月,河东。
高欢终于也坚持不住了。
这两个月间每一天的战斗压力,几乎比当年韩陵生死决战的时候还要大。高欢已经智穷力竭,耗尽了所有的元气,他甚至隐约有一丝油尽灯枯的感觉。
面对眼前的玉璧城,高欢心中五味杂陈,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已是英雄迟暮,精力和体力都没办法跟城里那个充满斗志的年轻人较劲了。
也许,谢幕的时刻真的快到了。
破广阿、取邺城、战韩陵、夺潼关、袭夏州、平云阳、定邙山,所有这些辉煌战绩都已经变成了过去,跟眼前的玉璧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此时的高欢又想起了窦泰,想起了高敖曹,但凡有一个人还活着,他就可以对玉璧围而不攻,另外分出一只队伍去直捣长安。
而现在手下诸将筛来选去,竟没有一个人能担此重任。
至于那个小兄弟侯景,早就已经尾大不掉了,他现在正带着河南部队在两魏边界齐子岭一带顿兵不进,坐观成败。如果自己这边赢了,后面都好说,如果自己输了,他是断然不会再冲到前面替自己挡子弹当炮灰的。
由于一直坚持在前线指挥,高欢本人也没能逃过瘟疫的影响,数日前就已经染上重病,身体开始每况愈下。
支撑他坚持下来的,依旧是少年时那个澄清天下的梦想。
回想起戎马一生,最终的目标却总是可望而不可及,高欢的心里总是有些不甘。
但眼看着手下伤亡人数不断扩大,高欢身上的压力也在与日俱增。
就在高欢左右纠结的时候,某天夜里,一颗巨大的流星从天而降,坠落在东魏营中,牛马受惊乱跑,士卒们也被吓得不轻。
这些鲜卑士兵可能没听说过星落五丈原的故事,但也知道这不是个好兆头,没准这次出兵真的是违背天命,搞得老天爷在示威发脾气。
高欢意识到不能在硬撑下去了。连日进攻受挫,士兵们的神经都已经绷到了极限,再突然加上这么个事情,搞不好当年沙苑营啸的悲剧会再次上演。
十一月一日,高欢下令放弃玉璧,全军撤回晋阳。
玉璧之战共持续了将近六十天,是城邑保卫战中教科书式的经典案例,其间各种战术轮番上场,攻守双方都竭尽全力,花样迭出,斗智斗勇,最终以东魏的失败放弃而告终,韦孝宽也从此名扬天下。
为了表彰这次逆天的战功,韦孝宽被西魏晋升为骠骑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爵位也变成建忠郡公。
高欢本以为自己得的是个小病,养养就好,没想到病情恶化得非常快,回到晋阳没多久就已经发展到起床都极其困难。他自知已经时日无多,必须考虑身后的事情了。
现在他的两个儿子高澄和高洋都在首都邺城,为了防止生变,高欢让高洋继续在邺城镇守,通知高澄即刻赶回晋阳,处理相关事宜。
此外,由于这次出征损失惨重大败而归,高欢又亲自给皇帝元善见写了封信,主动辞去了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头衔。
高欢本想安心养病等儿子过来,结果有人跟他汇报说最近军队的气氛好像不正常,感觉要发生骚动。
高欢派人仔细打探了一下,搞清楚了问题所在。
原来东魏退兵的时候人心惶惶,非常混乱,很多人偷偷聚在一起瞎猜原因,结果三人成虎,传来传去变成是因为高欢挂了所以才不得不退兵。
八卦是人类的天性,有好事之人经过脑补和润色,竟然有鼻子有眼地编出了一整套过程,说是高欢在观察敌情的时候被玉璧城里的守军发现,然后韦孝宽偷偷搬出了秘密武器定功弩,一箭把高欢连人带马都给送走了。
由于高欢一直卧病在床,不要说很多士兵,连很多心腹将领都看不到他,所以这个谣言越传越神,越传影响范围越大,甚至连西魏那边都知道了。韦孝宽深谙广告传播学原理,他抓住机会编了几句顺口溜童谣,派人去东魏那边广泛宣扬。
童谣的内容是:“高欢鼠子,亲犯玉壁,剑弩一发,元凶自毙。”
编这种蛊惑人心的童谣算是韦孝宽的拿手好戏,这次只是小试身手,日后还会发挥出更加关键的作用。
在童谣的加持下,高欢已经阵亡的谣言很快就传遍了整个东魏,部队气氛变得动荡不安,有人悲痛,有人焦虑,还有少部分人偷偷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
高欢觉得不行,必须尽快平息这些谣言,否则军心就乱了。
他决定跟将士们见个面聊一聊。
对付谣言最好的方法,就是把真相展示出来给大家看。
晋阳的丞相府很大,但此时院内已经站满了跟随他多年的将士,更多的人只能在院外焦急地等待。
高喊强撑病体坐在病榻上,跟各位出生入死的兄弟们一一打过招呼,表示自己还活的好好的,只是生了点儿小病而已,病好之后还会继续带着大家一起打天下。
将士们终于看到了高欢本人,内心总算安定了一些,众人鸦雀无声地围坐在一起,等待高欢下达新的指示。
高欢无言。
二十余年的战乱与纷争,沧海横流,物是人非,太多的兄弟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剩下的很多人也跟高欢一样进入了垂暮之年。抚今追昔,此时此刻心中的感受真的很难用言语来表达。
高欢转身看了看斛律金,请他唱一首故乡的歌谣给大家助助兴。
斛律金德高望重,是在座中众人中资格最老的大哥,也是北镇镇民的人心所系,让他出面安抚一下大家是最合适的。
斛律金没有推辞,他站起身,清了清嗓子,用略显沙哑的声音唱起了一首敕勒族民歌。
这首歌很短,音律也已经失传,但在中国文学史上却有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千年之后读起来依旧让人心潮澎湃。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苍凉高亢的曲调在北国上空回荡,在场的将士们早已泪洒征袍。众人的思绪仿佛又回到了阔别多年但始终难以割舍的敕勒川,想起了那里富饶壮丽的风光和无忧无虑的过往,想起了那里的青山绿水和草木牛羊。
高欢用虚弱的声音在一旁亲自伴唱,悲极情动之处,不禁也泪流满面。
这是高欢最后一次公开露面。
他要用剩余的精力来安排身后的各项事务,以便为儿子顺利接班铺平道路。
高澄收到消息之后没敢耽搁,立刻起身星夜赶回晋阳,见到了躺在病榻上面容憔悴的老爹。
高欢虽然平日里对儿子很凶,经常揍得他满院跑,但那只是教育方式而已,父子之间的感情还是非常深厚的。高欢见高澄面有忧色,于是问道:“你爹我就是生了个病而已,你咋愁成这个样子,是在担心别的什么事情么?”
高澄支支吾吾没敢搭话。
高欢道:“算了我替你说了吧,你肯定是在担心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侯景那个家伙会造反。”
高澄见老爹还是如此料事如神,只好老老实实点头承认。
侯景跟高澄的矛盾其实几年前就已经很明显了,起因还是由于高澄的反腐运动。
高澄的反腐是真的六亲不认,包括孙腾、司马子如、高岳和高隆之在内的京城四贵都被抓起来治了罪,高慎被他逼得直接造了反,侯景这种骄横惯了的人肯定也跑不掉。在高澄的授意下,崔暹等人三天两头就对侯景大肆弹劾批判,只是碍于侯景一直握兵在外不回朝,当时两魏之间又战争不断,所以始终没有办法深入追究下去,但各种罪状已经收集得七七八八了。
侯景自然也了解这种情况,由于他跟高欢关系很好,也了解高欢厚道的性格,因此一直有恃无恐没当回事。但他心里也很清楚,高欢活着的时候自己应该不会有啥危险,而一旦高欢不在了,高澄这个小子真的什么事情都干得出来。
高澄一直在找侯景的麻烦,侯景的不满也非常明显。有一次他在跟司马子如闲聊的时候曾经说过:“高老大在位的时候,我侯景绝不敢有二心,但如果高老大没了,我可绝对不会听高澄那个小子的。”
司马子如被吓坏了,赶紧冲过去把侯景的嘴给堵上,怕他继续乱说惹来大祸。
这些情况其实高欢一直心知肚明,但他一方面是碍于兄弟情谊,实在下不了决心来处理侯景,另一方面是的确也没想道自己的病情会发展得这么快。
而现在已经到了不得不解决这件事情的时候了。
高欢道:“侯景手握重兵专制河南已经十四年了,他这个人能力虽强,但为人飞扬跋扈,极难驯养,全天下也只有我能用他,你肯定是镇不住的。现在四方未定,局面复杂,如果我挂了的消息传出去,一定会出现非常大的动荡,侯景可能会趁机发难,所以那时候你千万别贸然发丧,要跟其他将领们做好准备再说。”
“众将之中,斛律金和厍狄干都是你的老前辈,性情耿直,德隆望尊,可以充分信赖;可朱浑道元和刘丰生从宇文泰那边不远千里投奔过来,必然不会再生异心;贺拔仁为人老实,潘乐宅心仁厚,肯定也会忠心耿耿站在你这边;韩轨虽然有些傻头傻脑的,但其实没什么坏心眼,你稍微宽容一下就好;只有彭乐这个家伙行为难测,没人知道他脑袋里想的啥,以后要留个心眼多加防备。”
“这些人虽然位高权重,但却都不是侯景的对手。军中能够对付侯景的,只有慕容绍宗一人而已。我一直把慕容绍宗雪藏在后方,没有加以重用,就是为了应对现在这种局面。我死之后,你要尽快把慕容绍宗提拔起来,委以重任。只要他出手,侯景就翻不起多大的风浪。”
事无巨细说了一大通,把高欢累得够呛。他闭上眼睛歇了歇,又悄然叹息了一声道:“只恨邙山之战的时候,我没有听从陈元康的劝告,放跑了宇文泰,最终还是把这个大麻烦留给了你,这算是我这辈子唯一的遗憾了吧。以后凡有大事,你要经常向陈元康请教,多采纳他的建议。”
一切交代完毕之后,高欢的精力已经消耗得差不多了。他挥手让高澄赶紧去处理具体事务,自己要再安静地休息一下。
新的一年很快就到来了,正月初一的时候,晋阳上空出现了一次规模很大的日偏食。上午时分,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阴暗起来,红日被蚀,不尽如钩。
此时病榻上的高欢已经再也没有力气坐起来了,他得知这个消息后,慨然长叹道:“这次日蚀是因我而生的吗?上天居然这么重视我,死亦何恨!”
正月初八,高欢在病榻上口授了给皇帝元善见的最后一封表文,于晋阳丞相府内溘然长逝,殁年五十二岁。
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之后,高欢终于可以彻底远离尘世间的各种纷争,再次回到魂牵梦绕的敕勒川,回到陪伴他出生和长大的怀朔镇城,看一眼他跟娄昭君相识相知的城门垛口,看一眼他曾经无数次策马扬鞭的坎坷驿道。不远处的武川镇城内,贺拔三兄弟应该也在那里,不知道见面之后,大家是否还能够一笑泯恩仇。
高欢的去世意味着东魏吞并西魏的努力到此终结,东魏、西魏和南梁从此进入了相对稳定的三足鼎立状态,由于跟汉末三国的形势很相像,所以也被称为“后三国”。
高欢虽然离开了,但宇文泰、高澄、高洋、侯景,甚至南朝的梁武帝萧衍都还活着,他们依旧要在历史的舞台上继续演绎自己的角色。南北朝末期后半场的故事,将在这些人以及这些人的后代之中继续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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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高欢去世前的这次日食在天文学上可以查到,具体发生在东魏武定五年农历正月初一,也就是公元547年2月6日的上午9点04分44秒,共持续了3分零7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