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幕间二周目之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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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条夏树背靠沙发, 盯着天花板上悬着的球灯,橙色暖光如日光般倾泻而下,整个房间像一个皱巴巴的甜橘。
他听着黑泽渐渐紊乱的呼吸声, 闭上眼睛。
手机屏幕渐暗,因为无人触碰,再度自动熄屏, 变成了虚无的黑色。
就……这样吧。
……
【退出游戏】
【是/否】
北条夏树抱着头盔,在游戏舱里呆坐了好一会儿, 才慢吞吞地挪动身体,将自己砸到柔软的大床上。
雪白的天花板, 像是荧幕一样, 影影绰绰地倒映他并不想再继续回忆的过往。
不能再想下去了。
他去厕所洗了把脸, 清醒一下,接着带着‘书’去找了太宰治。
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帖, 只要把东西交给他,一切就能尘埃落定了。在这个世界, 北条夏树实在没什么非常留恋的东西。
太宰治很忙,他等了很久, 晚上九点钟的时候, 才有空一起吃个晚饭。
芥川银订的旋转餐厅, 三十层, 景色极好,但用餐的两人都没有闲情逸致欣赏。
“真狡猾啊, 夏树君。”太宰治掂着他递过来的‘书’, “把所有事情都交给我, 就这么轻松一走了之吗?”
“你也同意了。”
太宰沉思:“不行, 你得帮我处理一些事情。你走之后, 这桩重要的并购交给别人,对面想讨价还价,会推迟至少两周,最后拿到的价格也不一定让人满意,我需要你帮忙。”
这个要求相当合理,本来就是北条夏树负责的工作,处理完估计也只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
他果断答应了:“可以。”
太宰治翻动着‘书’,问:“你是怎么想到建立一个规则之外的领域,来存放它的?”
这件事要从一只松鸦说起。
第一周目,他从猫嘴里救下了这只鸟,后来的游戏过程中,这只过分聪明的鸟总是冒出来刷存在感——就好像,它拥有前几个周目的记忆那样。
北条夏树由此产生了一个构想:游戏有无数玩家,每个玩家都有若干存档,如此庞大的数据量,世界意识必然在计算和清理过程中出现纰漏。有生物或者非生命体,能够得到平行世界同位体的记忆。
他一开始在松鸦身上做实验,但一只鸟再聪明,能提供的信息量总归有限。
后来出现了一个同样拥有平行世界记忆的女人,水原麻衣。
他和水原麻衣做了交易,她不想被格式化、失去那些记忆,而夏树想借她厘清规则的界限。
在一次次游戏重开中,他通过水原麻衣,终于摸到了那条似有若无的线,建立了一所能够存放‘书’的银行——他不敢通过‘书’介入世界进程,生怕来自高维的打击会令整个世界意识陷入混乱,可他独身进入异世界找一个不知生死的人,必须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银行保护着‘书’,‘书’庇佑着他。
这是夏树在多次游戏进程中摸索到的事情,但他不准备告诉太宰,这人最喜欢说一半藏一半,就当一次无伤大雅的报复吧。
于是他似笑非笑地答道:“大概是命运吧。”
“真狡猾。”太宰抱怨了一句,“那么,这个问题总能回答吧——‘书’,究竟是不是你的异能力?”
太宰治的异能力【人间失格】,可以无效化一切其他的异能力。
他没办法像北条夏树一样在‘书’上写下会变成现实的文字,看起来就像他把【书】人间失格了一样,可他又没有异能力奏效时那微妙的感知。
‘书’的秘密,世界上不能有第三个知道。
因此,没有第三个参考样本,太宰无从彻底确认他无法书写的原因。
是他的被动技能【人间失格】对异能力【书】奏效,又或者,‘书’并非异能力,只是不为北条夏树以外的人所用。
但这个问题,北条夏树本人也无法确定。
他决定继续卖关子,答道:“是啊,为什么呢?”
太宰治拖长尾音:“好过分——”
夏树轻巧回道:“跟你学的。”
……
因为答应了太宰治要处理完手头的事情再离开,这一拖就又是一礼拜。
横滨靠海,气候变化算是比较温和。饶是如此,北条夏树走在街上时,仍感觉到温度降了不少,出门不能再穿单衣了。
他是偏爱夏天的,尽管夏天总是闷热到让人喘不过气,总是困倦,病恹恹的,但它无疑是最富有生命力的季节,色彩也最鲜明。
马上就要离开了。
这一次,没有‘书’为他留下后路——太宰只能翻阅、不能改写。
因此,与现实世界是永别。
北条夏树当然犹豫了,和所有聪明人一样,在大事上,他从来不做没有回转余地的决定。因而有备无患,面对什么事情都能从容。
但只有‘爱’这件事,像是突如其来的山洪暴雨,在它面前众生没有聪慧愚钝之分。
陷在泥淖中的人,只有不留余地,不遗余力。
他把手头财物分门别类的整理好,过冬的衣物拜托手下洗净捐给有需要的人,一部分现金拿出来给一些衷心的下属发红包,向公益基金会捐了一笔巨款。
其他值钱的东西,三成留给森先生,七成赠予太宰治,任由他随意处理。
东西好像很多,细数其实却并没有多少,就像人死后也就留下一盒无机物。来时匆匆,去的时候却静谧无声。
做完这一切,北条夏树对着游戏舱发呆。
他已经和黑泽阵告别过了,虽然在重新以普通人身份进入游戏之前,他有充裕的时间,隔着次元,陪这周目的黑泽这完这一生。
但那种虚假的幸福,比泡沫还要脆弱,经历的每一秒都是快乐与折磨,一边沉湎,一边痛苦。
勇气并不多,都孤注一掷在‘放弃一切、重新进入游戏’上,如果再被这样的软刀子消磨,真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下去。他坦荡承认自己是胆小鬼。
北条夏树自虐地想,而且。
而且,生离既不可免,那不如更加痛苦一点。黑泽阵说他狠心,大概是的。
带着这份刻骨铭心的、求而不得的痛楚重入轮回,一定会篆刻在灵魂上,变成冥冥有声的执念。
然后,带着缺憾,再度重逢吧。
他没有其他的办法了,所有的筹码都被推出去,结局却不由人。
但北条夏树犹豫了很久,还是颤抖着戴上了头盔。
他也不知道自己期待看到什么画面,反正无论看到什么,都没有用,于事无补。这一周目,他和黑泽的故事,已经结束了。
降落地点依然是黑泽阵的居处。
北条夏树十分小心,没有弄出一点异动,悄悄地观察他。
然后发现,黑泽阵似乎在策划一桩相当轰动的恐怖袭击。
他想袭击警视厅。
这并不值得意外,琴酒离开组织,不代表他从立场上变成了好人,他依然讨厌fbi和日本公安。
北条夏树看着他的计划,忽然如鲠在喉,意识到了什么。
——等等,他是想……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一一验证了他的猜测。
北条夏树不忍看,却还是自虐般跟着黑泽阵上了天台。他捂着腹部的伤口,猩红液体从指缝渗出来,沿着手掌外侧滴落,一步步往阁楼处走去。
他忽然回头,盯着空气中的一点看了许久,问:“是你吗?”
只有空灵的风声回答他。
“帮我拿烟。”黑泽阵靠着栏杆坐下,目视前方,语气平淡,“在左边内袋。”
北条夏树闭了闭眼,帮他拿出烟盒——他的动作被游戏合理化,一阵风吹过,烟盒落了地。
黑泽阵衔着烟,目光散落在空气里。
片刻后,他忽然哑声笑了:“不是说,再也不回来了?”
北条夏树很难过,但也跟着笑,慢吞吞地回答:“不是你指责我太狠心?……我又回来见你了,这次总不能再说我了吧。”
“走的时候,又一句话也不留。”黑泽阵平静地说,“……过去两年了。”
他的一周,黑泽的两年。
多么残忍的对比。
夏树别开视线:“嗯,两年了啊。”
又能怎样呢?
“但是,我也找了你很多年,我们扯平了。”夏树知道他听不到,但并不妨碍他对上黑泽就有说不完的话,“后来翻存档记录的时候,才发现你把手术刀放在那只熊里了,你居然也不怕我割了手。你把欠的东西还给我了,人也下车走了,两清不是这么个清法。而且我后来把熊丢了,所以你还是欠我。”
“……你先欠着吧,下次见面了再还,你欠我太多了。”
可千万要记得还啊。
黑泽阵探进自己的领口,勾出一根银质细链,并把它轻松拽断,将链上悬着的素圈取下来。
相当简单的款式,戒圈外侧有几道不甚明显的划痕。
“我会死。”他轻描淡写地说着,将戒指往自己的左手无名指上推,“这里马上就会变成废墟。”
北条夏树沉默着,用目光描摹他的轮廓。
黑泽阵阖目,似乎在捕捉融化在风里的回答,然而一无所获。
没过多久,尖锐刺耳的警报冲上云霄,整栋楼随之躁动起来。
就像一记惊叹号,要为一句话,画上终点。
北条夏树忽然意识到,他和黑泽阵的故事要再一次结束了。
但没有人知道,下一次还会不会开始。
他闷闷地说:“……我马上就来找你了,这次什么也没带。”
“所以可能什么都得不到……如果见不到你,万一变成小猫小狗,能做个伴也不错。”他自我安慰着,想到这件事,却忽然笑起来,“你偶尔,会透过那只猫的眼睛看我吗?”
那只黏人又傲娇的缅因猫,午夜梦回时,却像来见故人的游魂。
思念深重如落叶,表现出来的却清浅。
夏树又想到什么,喃喃自语:“为什么会是猫?……那时候的玩笑,你是不是,还记得啊。”
大概也是他们十五岁左右发生的事情。
夏树偶尔会去公园喂一只流浪猫,他记得很清楚,因为他还带这只橘猫去做了绝育。他和它有着难言的默契,只要他来,猫一定会出现。
他并不是经常来,投喂多是漫不经心,每次都能找到它,大概是因为某种特别的心灵感应。
接着,北条夏树发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心灵感应,只是它经常会在他习惯出入的公园西门附近转悠。
世界上巧合很少,多得是处心积虑。
没过多久,他要出国念书,想着也和这只猫告个别。这一次,却怎么样都找不到它。
按理说,北条夏树应该觉得遗憾,事实上他很快忘记了这件事。
再后来不经意想起,却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他总觉得,也许猫预料到他要走,故作一副不甚在意的姿态避而不见。
人们总把“任性”、“自由”与“阴晴不定”和猫科动物联系到一起,好像它们天生睥睨众生,大部分是没良心的小混蛋。这样的刻板印象,让他们也不会轻易揣测猫咪的情绪,因为大部分时候是在自作多情。
但锋利的猫爪
他这么跟黑泽说:【如果我死了,能带着记忆投胎成一只猫就好了。】
【为什么。】
【啊……没有为什么。因为猫做任何事都不需要理由。你想一下,如果我是猫,舔了下你的指尖,你会觉得‘这只猫是北条夏树’吗?绝对不会的对吧。我是你的猫,你却不知道我是谁,等我离开的时候,你也不会悲伤。因为我天生应该这样。】
【哦。无聊。】
猫生而神秘,忠诚与长情等品质与它格格不入。它的思想与情感不为人知,离别的时候又格外潇洒,就好像它不会难过,当然,也没人觉得猫会伤心。
就好像,黑泽阵不会难过,也没人觉得他会伤心。
但北条夏树想到这里,替他难受了,心口一抽一抽地疼,仰着头,十分想哭。
他想着反正黑泽阵也看不见,因此放肆地掉了两滴眼泪。
然而泪珠在空中,却渐渐凝成了实体。
水滴落到他的脸上,晶莹的,凭空出现,像是天空突然掉了眼泪。
黑泽将脸上的眼泪抹掉,从喉咙里谴出声低笑来:“怎么又哭?”
夏树:“……哎?”
“就没见过你这么爱哭的人。”他似乎在责备,语气却散漫,“从小就是,受了委屈要哭,自己犯错也哭,吃准了我会听你的。这次我不买账。”
“……”
“对我就这么狠心。”黑泽阵好像不是第一次说这句话,嘲讽地笑了下,缓慢而平静地总结他独自生活的这两年,“没有你也照过,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也有其他组织想招揽我。包括fbi。我大部分时间都很忙,对付难缠的虫子,有时候……”
有时候想起你,有时候不想。想你的时候就擦枪,手头有事情做,总归能分散点注意力。
不过有时候想得厉害,睡不着觉。
北条夏树用手背擦拭脸颊,又弯着眼睛笑起来:“……那你这么厉害,怎么还是在我身上栽跟头?”
但黑泽阵听不见他的问题,所以也没办法回答。
他们沉默着,穿堂风呼啸而过。
“我二十九岁了。”黑泽阵又重复了一遍那句话,“没有你也照过。你不回来,我也会变老。”
流质的光线在他的银发间逡巡起舞,半空中尘埃染上烂漫的金色。
落日将要消散在这滔天的风声里。
他用淡得像清水洗过的语气,却像是要吐出一个郑重的诺言:“……下辈子见吧。”
没说完的话、尚未兑现的承诺、未能传达的情感。
下次见面的时候,一并还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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