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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岁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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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晕头转向,终于深刻体会了什么叫做“庭院深深”。

穿过带着不重样的彩绘的抄手游廊,又过了藤萝架,转过摆在地上漆着正楷大字“温良恭俭”的大屏风,再绕过不知几个院子。

终于走到一座垂花门前,正要进去,就见一个穿着华贵的妇人带着一群丫鬟仆妇呼啦啦地走出来。

周瑞的妻子忙领着我们到一侧避在一旁,深深福身道:“二奶奶安。”

二奶奶?

我抬头正想仔细看看,母亲伸出一只手,把我的头也按了下去。

一面听得那妇人说:“想必是我们姑奶奶的贵客吧,不用多见礼了。偏我今天要去礼佛,恕我不能陪了。”

一语毕,还没来得及回答,那妇人抬脚便走了。后面的一群跟班也连忙跟上去远。

周瑞妻子向我母亲咂舌小声道:“才刚这是我们家二奶奶,如今总管这府里上下大小一切事务的,这府上不知有多少大事小情等着她裁夺,所以她原比别人忙些。”

如果这是王熙凤,未免年龄有些大了吧。

转念一想,我正处的年代,和红楼中细细着墨的那几年相比,应该是早了很多。

荣国府还在金陵,那么,二奶奶便是——

王夫人!

立即涌上来的刻板印象让我忍不住撇了撇嘴。

掀起珠帘进屋,便闻到一股清香。

展眼望去,这三间绣房,比刚才所见的周瑞家的屋子,又奢丽了不止十倍百倍,一时间只觉得光彩夺目,眼花缭乱。

满地的侍女妇人,正团团围住一个身怀六甲的女子。旁边坐着几个小女孩,看起来不过三四岁而已,又有一个丫鬟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小婴儿站在一旁。

中间的女子姗姗抬起头,我便知她是贾敏了,连忙随着母亲和燕燕拜倒在地。

“请姑奶奶的安,姑奶奶福寿吉祥。”

贾敏只在空中虚扶了扶,并没站起身来:“我身子不便,就不和你们见些虚礼了。”

我偷眼看母亲没有起身的意思,只好也保持姿势,屈在地上一动不动。

贾敏又对旁边的小丫鬟说:“还不快快扶起来?”

这时方有几个丫鬟上前来作势要扶我们。母亲便立马顺势起身,口中还连连说着“使不得”。

规矩真大啊。

贾敏已笑意盈盈道:“大嫂子那边送来的好水仙花,我一时看住了,没能去迎接你们,真是失礼。”

我看桌上确有一盆开得正盛的白水仙,原来满屋的香气便由此而来。

母亲只低头说道:“姑奶奶记得我们,是我们的福气,哪敢劳动姑奶奶来迎呢。许久不见,不知姑奶奶的玉体可还康健?”

“都好,只是我一去几年,人生地不熟,正想找些故人说说话儿。”

如此嘘寒问暖半天,贾敏突然注意到我:

“令千金这是头一回来吧?不想竟这么大了,快过来我看看。”

我只好上前来,按照在路上母亲千叮咛万嘱咐的规矩,不情不愿地磕了个头。

贾敏笑指着旁边几个姐妹道:“这是我们家里几个姐妹,名唤元春、迎春,姑娘同她们一处顽笑罢,若他们礼数不周,还请姑娘担待些。”

我连忙走过去与她们见过。只见两个小女孩儿,穿着同款不同色的团蝶纹织锦褂和家常的半旧白绫裙,规规矩矩、轻声细语地向我问候。

我也不免把说话的嗓门儿低了些。

穿鹅黄的那个小女孩不停地拣些“妹妹穿的衣服真好看”之类的话和我闲聊,穿烟紫的小女孩只在旁边抿嘴笑,不怎么说话。

贾敏看我们相处融洽,方转过脸抚着腹部对母亲道:“妹妹有所不知,我自从有了这个孩子,便格外喜欢看她们小姐妹一同玩闹。说不定是她也着急出来与小姐妹一同玩耍,也未可知。”

她肚子里的孩子……

林妹妹,你一定要记得我哦!我在你没有出世的时候就见过你!

我用意念对贾敏肚子里的孩子进行胎教。

忽觉有人拍我,我转头一看,原来是元春。

“妹妹可曾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了?”

呃,刚才好像走神太严重了。

“抱歉抱歉,烦请姐姐再说一次吧?”

“我刚才说,你看这个!”她递给我一块光彩莹润的玉石。

我低头看去,只见这玉大如雀卵,触之冰凉,上面刻着“莫失莫忘,仙寿恒昌”,立刻明白了这是什么。

“这就是我弟弟的玉,出生便有了,怎么样,很好玩儿吧?”

我装作第一次听说这件事的样子,夸张道:“哇,这一定很难得——”

一语未了,就听到旁边的婴儿啼哭之声,顿时感觉世界聚焦于我。

元春忙抢过我呆呆握在手中的玉,塞进小婴儿的怀里:“玉在这里呢,弟弟莫哭——”

那小婴儿得了玉,止了哭声,开始咿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

呼,吓我一跳。

余光看见贾敏面无表情地转过头去了,母亲不赞许地看了我一眼。

苍天啊,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啊!

我一手攥着一个“吉庆有余”花样的银锞子,笑容满面地走出荣国府的后门。

然后笑容满面地转过身,规规矩矩地福了一福,说:“周大娘,小秋告辞了,您慢送!”

转回身去,堆在脸上的笑容立刻全面垮塌。

“脸都笑僵了……”我小声嘟囔。

“哎哟我的小姐!”燕燕面向着我,倒过来走,“手上拿着你一年的糖果吃食,怎么还一脸不高兴?”

母亲在一旁叹道:“真真这荣国府待人接物又和气,出手又阔绰,最是怜贫惜弱!阿弥陀佛,我们怎么就机缘巧合,入了她们的法眼!”

真的是这样吗?

燕燕和母亲仍感恩戴德,一一细数着她们亲眼见到的那些富贵荣华。

我却只觉得被浇了一盆冷水,进府前的那些雀跃一扫而空。

曾经的我,在台灯下合上书,闭上眼睛想象着那座桃花源一般的大观园,为她们的一颦一笑或喜或悲。

今天的我,却只感受到了森严的等级、炎凉的世态。

抱在怀里的是一层,端坐在上头的是一层,端着茶杯、打着扇子的又是一层。

以上这些人,都在山顶的楼阁中俯视着山脚下的我,虽然没有指指点点,但是悲悯的眼神已经让我想要转身逃跑。

可是这些想法,我一个字也不能说。

这个时空里、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人明白我想说的这一切吗?

我突然感觉很沮丧。

燕燕把比来时更沉了的包袱往肩上一甩,抱起我道:“小姐,敢是累了?怎么自从出了他们宅子的大门,就闷闷不乐的?”

母亲刮了刮我的脸:“小秋莫不是不舍得出来了,想一直在里边玩?”

我使劲摇头:“娘,我以前是很想去那种地方,但我现在不要去了!我要永远呆在家里!家里最好了!”

母亲一头雾水:“又在说这种怪话了。”

爆竹声中一岁除。

我站在廊檐下,父母和祖母的身后,燕燕用冻得冰凉的手捂住我的耳朵。

“我可点火了?”哥哥站在院子中央,摩拳擦掌。

“点吧——”

哥哥用引子点燃了爆竹的引线,只见一个火星儿飞速移动,顿时只闻噼啪之声,哥哥小跑到檐下,手舞足蹈地向我们嚷些什么,却听不清了。

无论如何,总归是过年了,也是我在这个时空的第一次过年。

很久很久,没有过如此正式的过年了。

我想起那些在房间里心不在焉盯着电视屏幕里热闹晚会的除夕,觉得那些时光已经离我很远了,倒是眼前的景象,还更近些。

桌上摆满了各样精致酒菜、大鱼大肉。我却困得东倒西歪。

“小姐,小姐别睡呀,饺子马上就煮好了!”燕燕站在我身后,从背后抵住我,防止我从凳子上折过去。

“我没睡……”

感觉在勉强说句话的过程中,我的大脑就自动重启了好几回。

“真是笑死我也,才喝了一口酒,就醉得这样!”

蒙眬中听见一个正处于青春期的无耻笑声,紧跟着清脆的“啪”一声。

哈哈哈,谁又挨打了……反正不是我……

“大过年的,什么死了活了的!你妹妹才多大,就哄她喝酒!”

“这等好习惯要从小培养嘛……”

“胡说!”

……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大亮了。我规规矩矩地躺在床上。

啊,昨天到底吃没吃饺子呢……

好像没有吃到,亏大了。

我正在神志不清地胡想,就听到有人进来了。

“哎?小姐醒了呀!”

我坐起身来,就看见燕燕忙不迭地把什么藏在身后。

“我看见了,不要藏了!是什么东西,赶快给我!”

“小姐,新年好呀!”燕燕喜气洋洋地先对我行了个看起来就很庄重的礼,才把东西拿出来给我:“是夫人给小姐的压岁钱,夫人让我趁小姐睡着,放在小姐枕头下的,谁知小姐已经醒了。”

“爹和娘人呢?”我接过那压岁钱,原来就是那日在荣国府临别时,贾敏送我的银锞子,我上交给了母亲,不想如今又回到我的手中。

“老爷和少爷去宗祠了,夫人也随着去了。”

“我也要去!”我立马大叫。

燕燕抿嘴笑道:“小姐莫非忘了,这祠堂只有男人能进去呀。”

确实,最近过得太幸福了,都忘记唾弃这万恶的旧社会了。

燕燕看我不说话,又学着我的样子笑说道:“小姐,你可知你昨儿喝了一口酒,说了一句‘我没睡’就呼呼大睡,连饺子也没吃。夫人说,待小姐上午睡足了,过了晌午,我们去小毛家拜年呢。”

“我早已睡醒了!”

我用炯炯有神的目光盯着燕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