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昔昔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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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齿常之没有说话,不过他很清楚同僚话中“麻烦了”是什么意思,军中攻战之法,守则深沟高垒,强弩投石,攻则长牌冲车、地穴土山。唐军若是有了床弩,那百济这边就要有冲车、投石机等重型器械,若是没有,只凭人多,那就只能用“蚁附”之法了,即将领驱赶士兵像蚂蚁一样爬城围攻。《孙子》有云:“将不胜其忿而蚁附之,杀士三分之一,而城不拔者,此攻之灾也!”这一仗打下来,不管最后是胜是败,百济一方的伤亡肯定是唐军的数倍。
“常之!”沙吒相如将黑齿常之不说话,低声道:“人之十指,有长短之别,敌亦有强弱之分。与其攻有备之兵,不如先打无备之敌,余者自然不攻自破!”
“不可!”黑齿常之摇了摇头:“一世纵敌,数代之患。若是任凭这队唐军逃回泗沘城,将来岂不是要流百倍的血?”
“可若要硬攻的话,只怕会自取其辱!”
“相如兄你先领兵退去,我自带敢死之士隐藏于山林之中,待其退兵再——”黑齿常之说到这里,右手猛地下劈,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也好,那便有劳常之了!”沙吒相如点了点头,原来黑齿常之除却多力善射,勇猛过人之外,还有一桩本事,便是生了一双夜眼,善于夜战。当初百济与新罗交战时,百济军连战不利,形势危急,黑齿常之便领百余敢死之士夜袭新罗营寨,新罗军惊骇之下,自相残杀,天明时才发现敌军不过百余人,百济军乘势反攻,大获全胜。若是自己解围退兵,唐军不可能一直呆在这里不走,在返回泗沘城的途中黑齿常之就可以大做文章了。
虽然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去,但王文佐依然可以看得出百济人的营地已经空空荡荡,只余篝火的残烟,那是用来焚毁昨日战死的百济士兵尸体的,空气中似乎还残留有尸体被焚烧时特有的焦臭味。王文佐吐出一口长气,低下头感谢上天,总算是熬过这一关了。
“真是多亏了文佐的军器呀!”柳安低声道:“否则我们恐怕都已经埋骨异国了!”
“这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又岂是我一人之功!”
“文佐,你就不要自谦了!”柳安摇了摇头:“要不你问问其他人?万敌、法僧、弘度、你们几个觉得是不是呀?”
“团头说的是!”崔弘度应道:“我军不过数百,外头的百济贼至少有两千,又有长牌遮拦,若是没有文佐的强弩,我等最多能坚持个两三日!”
“是呀,贼人来势如此凶猛,我本来还以为这次要见菩萨了,连辞世诗都想好了,想不到却不用死了!”沈法僧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他祖上本是江南望族,隋灭陈后他这一支被迁到了山东,自小便舍到了寺中出家,十四岁兄长早亡才还俗继承家业,还保留了许多寺中的习惯,身高体壮,使的一手好长槊。
“照我看百济贼的举动有些蹊跷!”陈万敌冷声道:“会不会是有诈?”
“有诈?”
“不错!”陈万敌道:“昨夜贼人死伤虽然不少,但在不过是些乌合之众,并未伤元气,怎么会这么容易就退了?别忘了,这次贼人势头凶猛,又有高句丽和倭人的外援,只怕刘总管一时半会也抽不出多少人手来,又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过我们?”
众人都是久经行伍之人,立刻也回过味来。柳安思忖了片刻,目光转到了王文佐身上:“文佐,万敌所言也颇有道理,若是贼人伪作退去,我军退兵后再来个回马枪,那当如何应对?”
“回马枪可能性不大!”王文佐摇了摇头:“贼人有数千之众,往返奔波百里,不用打就先累死了。倒是有可能留一贼将,领数十敢死之众伏于山间,乘夜行侥幸之事,这倒是不可不防!”
“文佐所言甚是,那可有防备之策?”
“天黑交兵,难辨敌我,若是预先约好口令,严加防备,便不怕贼人夜袭!”
“嗯,那以何为口令呢?”
王文佐犹豫了一下,一旁的沈法僧插口道:“不如便以薛道衡的《昔昔盐》为口令如何?各队各用其中一句,自然不会用错,想必百济贼也不会知晓上国之文采风流!”
“此法甚好!”
“法僧此法甚妙,果然不愧是大家子弟!”
沈法僧此言一出,众人皆齐声赞好。原来他口中的薛道衡乃是前朝诗人,此人出身河东薛氏,天资早慧,少年便文名大著,与卢思道、李德林齐名,为天子秘书,世人皆视为文章宗师,尤善五言,每有作品出,便是敌国的南陈上下也无不吟哦,这首《昔昔盐》更是流传后世的名作。柳安、沈法僧等人虽然都是出自士家,也无不知晓。而百济的上层虽然也有学习汉学,但一般都是《汉书》、《左传》这些经史之学或者佛经,对于近世中国的诗歌却所知甚少,无需担心被对方破解。唯有王文佐不知所云,站在那儿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接口。幸好众人也没注意到他的异常,便依照昔昔盐前后循序,每队分到两句,以为各队的口令,以为夜里辨析敌我之用。
昔昔盐
垂柳覆金堤,蘼芜叶复齐。
水溢芙蓉沼,花飞桃李蹊。
采桑秦氏女,织锦窦家妻。
关山别荡子,风月守空闺。
恒敛千金笑,长垂双玉啼。
盘龙随镜隐,彩凤逐帷低。
飞魂同夜鹊,倦寝忆晨鸡。
暗牖悬蛛网,空梁落燕泥。
前年过代北,今岁往辽西。
一去无消息,那能惜马蹄?
作者薛道衡因为文才过人,为同样以文才自负的隋炀帝杨广所妒恨,后被隋炀帝所杀。据说隋炀帝在其临死前派人询问,更能作‘空梁落燕泥’否?)
细雨飘落,脚下的泥土松软不堪,随着踩踏缓缓下限。黑齿常之小心的选择了一块裸岩作为自己的落脚地,俯瞰着下方的营火。唐军的营垒布置在山谷中一块地势较高的岩地上,帐篷、鹿角、旗帜、装满辎重的大车,在烟雾中时隐时现。他皱着眉头看了看天空,他不喜欢这场雨,雨水让土地变得松软,这对夜袭者可不是什么好事情,雨水会带走自己部下的体温,他们没有帐篷,也不可能像下面的敌人那样点火取暖。